腊月廿七,黍州地界大雪盈膝。丙屯的窝棚被雪压垮了三座,里正却挨家挨户催"塌棚税"——说是来年要替大家重盖,不交的便除籍。夜过三更,屯口唯一的油灯抖了抖,终于熄灭,天地只剩雪片碰雪的沙沙声。
谢敏就是在这时候溜出来的。她身形瘦小,穿一件出嫁姐姐的破棉袄,腰间勒草绳,怀里却抱着一只豁口的瓦罐——那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罐底藏了半罐霉豆,能换三勺粗盐。她得去屯外的"鬼市"换盐,不然娘下不来床,弟弟的咳才能熬到开春。
雪深,她几乎用爬的,却爬得很快,因为雪底下有"路"。这条道是流民踩出来的,贴着九渊崖边,避开里正私设的"夜卡"。崖下黑得像裂开的口,风往上倒灌,发出呜呜的鬼哭。谢敏不怕,她听娘说过,鬼若真饿,也只叼恶人,她身上没几两肉,鬼都嫌塞牙。
约莫小半个时辰,远处出现一点暗红,像被雪冻住的炭。那就是鬼市:官府不许、里正默许的"寅时集"。卖的多是贼赃、私铸、逃兵兵器,买主则多是屯里活不下去的农丁。红点是连玥家分号插的暗旗,旗下搭半尺高土墙,挡风也挡眼。
谢敏刚摸到旗下,便听见墙里有人压着嗓子说话。
"...烧屯的事,里正答应了?"
"答应个屁!他敢自己动手?永川王府要脸。后半夜让''纸鸢''那帮流民去办,里正只负责开栅门。火起之后,王府军立刻来''平乱'',把流民一围,罪名坐实,明年徭役不减反加,咱们紫铜矿的缺口就填上了。"
"那丙屯的粮册——"
"放心,火一烧,竹简成灰,谁还晓得他里正私卖仓粮?死无对证。"
声音粗的是个刀疤脸,穿羊皮短褂,腰挂鳞楼木牌;对面那人裹着玄色斗篷,灯影里只见半截苍白下巴。谢敏贴在土墙根,雪埋到胸口,却觉得浑身滚烫——原来里正勾了王府,要烧丙屯嫁祸流民,再借平乱抢人做矿奴!
她攥紧瓦罐,指节生疼。脑中先闪过娘咳得喘不上气的模样,再是弟弟滚烫的额头,最后却停在那句"死无对证"。证据没了,丙屯一百三十七口就白死,还得背"流民作乱"的骂名。
得留下证据。
可怎么留?她怀里只有半罐霉豆、一只豁瓦罐,和一身贱命。
墙里两人已聊到"事后分铜"的细节。刀疤从怀里摸出一只小漆匣,打开,紫光流溢——私铸紫铜钱,足有五十枚。谢敏听娘说过,白铜十枚换米一斗,紫铜一枚抵白铜十。那匣钱,够买丙屯三条人命。
"记住,火起三刻后,你带人冲进去,只杀逃出来的,别碰里正家的人。杀完把刀塞流民手里,面朝下,手骨踩断,就说是互殴致死。"
裹斗篷的点头,把匣子揣进怀。两人又低低笑几声,像雪里饿狼。
谢敏悄悄退后,爬出十步,忽然把瓦罐里的霉豆全倒进雪窝,空罐反扣,底朝天。她伸出冻裂的指甲,在罐底豁口边缘来回划——瓦粗,却留下一道道白痕。她划得很轻,却极快:先画一只歪扭的方框,再点三竖,像简笔的火苗;又在火苗下刻"屯"字,刻得缺胳膊少腿,但一眼能认。
这是"火+屯"。
刻完,她把罐子重新翻过来,将雪拍实,使罐沿与地面齐平,再捧雪覆上,只留一条细缝。远远看去,像一块不起眼的冻土。随后她脱下破棉袄里层最烂的一块布,咬破指尖,写"雪"字——血在布里晕成淡红,与雪色相近。布条塞进罐缝,只露一点红。
她做这些,用了不到半息时间。墙里两人已商量完毕,刀疤出来小解,尿声浇在雪上,滋滋响。谢敏贴着地,像只灰兔,滑进黑暗,往崖边爬。她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回屯,把消息递给"纸鸢"——那群流民若提前躲开,杀人的戏就唱不成。可刚爬出二十步,背后忽有脚步踏雪,"咯吱"一声,极轻,却压得雪粒碎裂。谢敏浑身一凛,不敢回头。那脚步不紧不慢,像猫戏耗子。她心口咚咚,几乎要跃出口腔。忽然,脚步停了,刀疤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耗子,听够了?"
谢敏猛地伏倒,抓起一把雪回洒。雪粒映着微光,像一蓬碎银。刀疤抬臂挡眼,就在这瞬,谢敏翻身滚向崖边。崖下黑不见底,她却毫不犹豫,顺着斜坡滑了下去——坡面被风刮得冰滑,她一滑十丈,耳边只剩呼啸。刀疤的咒骂声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不知滑了多久,她重重跌进一处雪窝,胸口撞得发闷,却顾不得疼,爬起来继续跑。眼前渐渐出现一条冻河,河对岸有零星的火光,是"纸鸢"搭的三角窝棚。谢敏深一脚浅一脚踩上冰面,冰层"咔啦"裂响,她却不停——火要烧丙屯,她得把消息送到。
终于,她扑进最近的一座窝棚,掀开草帘,里面围坐着七八个流民,正分一块冻硬的豆饼。为首的是个独眼女人,外号"鹞姐",纸鸢黍州分舵的头。谢敏喘得说不出话,只把冻裂的手掌摊开——掌心里,躺着一枚紫铜钱。那是她滑下崖时,从刀疤脚边雪里摸到的。
紫铜在火光下泛冷光,像一滴冻住的血。鹞姐眯起独眼,豆饼"啪"地掉地。
"小丫头,哪来的?"
谢敏终于喘匀,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鳞楼给王府的买命钱。三刻后,丙屯起火,流民背锅。他们要把杀人的刀,塞到我们手里。"
窝棚里一片死寂,只闻火舌噼啪。半晌,鹞姐弯腰拾起那枚紫铜钱,在指间一转,轻轻吹了口气,声音像铁钉划冰:
"那就让他们看看,刀在谁手里。"
谢敏这才觉出冷,浑身打颤,却忍不住笑了。她知道,自己这条贱命,今晚暂时保住了。可她也知道,从她把紫铜钱拍在鹞姐掌心那一刻起,她再不是"丙屯女丁",而是被卷入更大棋盘的一枚——活的棋子。
雪还在下,悄悄覆上崖边那只倒扣的瓦罐。罐底豁口里的血布被风掀起一角,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许多年后,九渊史官在《晟始实录》里写下第一行:
"渊晟女帝君谢氏,敏,初以雪夜示警,反客为主,其智见端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