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渚栾城的春天,死了。
本该是耕犁灌浆的时节,却不身犁地的老农和哞鸣的耕牛,良田纵横,只有野草疯长,湮没田垄。城外村落十室九空,柴门被风吹得吱呀摇晃,等不来回家的主人。
这一切,皆因大梁铁骑黑云压境。
自太子战死,梁军合围,残部便退守这座孤城。此城经南氏世代经营,城墙坚固,兵械精良,粮草充盈,纵使梁军虎狼之师,一时竟也难越雷池半步。
晨光初曦,南初踩着未散的夜露往南市去,府上在那儿施粥。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巷,如今空空荡荡,只剩几面布招子在风里摇晃,像招魂的幡,风从她的袖口领襟钻进去,沁心的凉。
粥棚前早已排起了长队。人群面黄肌瘦,缩着身体沉默地往前挪。
一个老妇颤巍巍递出只碗,碗沿豁了口,南初接过时不慎划了手,一阵轻微刺痛。她握着长勺搅了搅锅里的汤,汤里漂着几粒粟米,更多是麸皮和草屑,勉强吊着人命。
她将半碗汤递回给老妇,视线扫过其后人群,有抱着婴孩的妇人,有瘸腿拄杖的老人,有面黄肌瘦的工匠……
“明日再加一锅。”
“小姐……”管家欲言又止。
南初知道他想说什么,府里的存粮,也撑不过半月了。
指尖抚过腕间翠镯,那是太子纳采日赐的,一并送来了不少稀世珍宝。
“用……东宫的聘礼,去陆府换粮。”
管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小姐,那可是……”
“我知道。”她打断他,“去吧。”
太子已不在了,战乱之下,钱财哪有人命重要。她只是不懂,事到如今,大司农陆清安府上依然认这些黄白之物,倒不知是囤粮太多,还是笃定命长。
南初分完最后一勺,余光瞥向墙角的半幅草席,其下露出一双青白小脚,小得能被她一手握住。她顿了顿,朝他走过去。
“是个乞儿。”家丁低声道,“亏得有人给卷了半张席。”
南初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那双小脚上。
“来生,别生在这乱世。”
她声音很轻,似是怕吵醒熟睡的孩子,吩咐家丁,“送去福隆寺吧。”
家丁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应了声“是”。
尸体运不出城,福隆寺成了临时义冢。起初还能一人一穴,后来便只认席子不认棺了,到如今……家丁想着左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占不了多少地方。
回府时,南府祠堂已聚齐了全部族人。
祖父南崧闭眼靠在椅子上,身上盖着南初去岁绣的百寿纹锦被,被子下的胸口微弱起伏,一双枯掌抓着扶手,青筋道道,仿佛随时要挣扎起身。
作为南氏这辈唯一的嫡女,南初一露面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她快步上前,提裙跪在了祖父身侧,轻轻握住了那双枯手。
“祖父,我回来了。”她轻唤阖目老人。
南崧缓缓掀开眼皮,浑浊的眼底泛着潮气,含混唤了声:“阿箴。”
南初的名与字,皆是南崧所赐,望她永葆赤子初心,又盼她风骨凌霜,心怀圭臬。他看着这个从小被寄予厚望的孙女,若在太平盛世,她本该戴着凤冠接受万民朝拜,让南氏数代积累的智慧福泽苍生,可这一切,都将随着敌军踏破城门而烟消云散。
一行浊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冲散了最后一丝体面。
南初连忙掏出帕子给祖父拭泪,自己也红了眼眶。
南崧缓了缓,再开口已恢复家主之威:“今日召齐大家,是有几件后事要安排。”
他声音苍缓,似使出了全部心力:“围城百日,城中已近油尽灯枯。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百姓何辜?我今日进宫,原想做个千古罪人,劝陛下开城门谢罪于天,换满城百姓生机,我南氏全族,自当殉主相随。”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待稍稍平复,老人露出一抹苦笑:“却不知我们的陛下,早已在各宫备下了桐油。”
堂下一片缄默,皇帝要自焚殉国,确也可敬。
“只是陛下另有旨意。”南崧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凝重,“他恐南书及匠人们资敌,要我送书入宫,焚于丹壁,并把工匠们……尽数赐死。”
南初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激天灵盖。
那十二卷南书,是她父亲南叙言掌天工司以来,耗费十年光阴,集南氏三代心血汇编而成,命名《开物志》。它涵盖了农桑水利、机关兵械、冶金陶玉、织染结绣的精髓,另有诸多实用民生杂学,实是济世强国之宝。
耳闻圣人不仅要毁书,还要杀掉那些能将纸上玄机,化为现实的能工巧匠,这分明是在剜南氏命脉,断西渚工造的根骨!
族人皆是惊忿不已,南初的二叔猛地上前一步,双目赤红道:“不可啊,父亲!南书成书何其不易!还有那些匠人,他们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叔伯,跟着我们吃饭的兄弟!他们那些本事,俱是十几年、几十年的积累,怎可说杀便杀啊!”
“怀璧其罪啊……”南崧喉间痰音嘶嘶,“南书,和那些天工绝技,终究成了催命符……”
他喘息着抓紧扶手,在南叙言和南初的搀扶下,竟颤巍站了起来,眼底光亮骇人,似烛火燃尽前最后的炽光:“我南崧,忠君四十载,今日……要违旨了!”
他目光如炬,扫过堂下至亲,沉沉道:“南氏族人,跪下!”
“哗”的一声,衣袂摩擦,阖族长幼尽数屈膝,堂内一片沉肃。
南崧深吸口气,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听着,这是我——南氏末代家主,最后三道令。”
“第一,城破时,南书由我亲手焚毁,不资敌,不媚新主。”
“第二,”他看向长子南叙言,目光沉痛又坚定,“老大,你要设法把匠人们送走,书可焚,匠魂却不可绝。”
“第三,”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残酷又庄严的决绝,“我南氏子孙不受俘辱之耻,城破,全族殉国。”
满堂死寂,唯有堂外风声低低地呜咽。
南初以额触地,冰凉的砖石抵着眉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压不住心头翻江倒海的悲愤与不甘。
南氏数代人钻研的天工绝技,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匠人……都要随着这座城、随着南氏族人,一起无声地湮灭?不忿不甘如烈火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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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得她喉咙发干。可环顾满堂族人悲戚又决绝的脸,那股翻腾的情绪最终只能化作沉重的无力,让她沉默地闭上了眼。
堂上二十八口人眼底浸着血丝与泪水,向着祠中灵牌重重叩拜,“南氏忠魂,与西渚共存亡”之声,经久不绝。
南崧的身子突然佝偻下来,似是耗光了全部力气,虚弱道:“老大和阿箴留下,其余人去吧。”
待众人退去,南初见祖父浑浊的眸子又泛起一线清明,强撑道:“阿箴,那十二卷南书,你可都记死了?”
“记得死死的。”南初坚定回应,可又面露窘迫,“只是,有些篇章实在晦涩……”
“那些天工绝技,原非一人可尽悟……你能将它们尽数记下,已不负这过目不忘的天资。”南崧话音未落,便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一口血沫呕出,溅在了素白中衣上。他攥紧南初的手,喘息着道:“你父亲……会送你与匠人们出城。”
“出城?”南初不可置信地望向父亲。
南叙言眼底暗潮翻涌:“南城废弃的军工坊,有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那是为父初掌天工司时所建。当年借着检修排水之名,暗中拓宽了甬道,先帝知晓后,以天子守国门为由,又将其封死。如今这暗道已重见天日了,我已探过,陆府长子陆鸣,正带人往里搬运资财……”
南初瞪大了眼。军工重地,能重启这等机密的只有帝王。再联系陆府搜刮黄白之物,她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桐油是障眼法,陛下和陆清安……要逃?”
多么可笑,储君血染沙场,君王却欲弃城而走,还要烧书杀人。
南叙言决绝道:“不管他们是想苟且偷生,还是留待东山再起,既开了生路,我拼死也要送你们出去。”
“您要如何做?”南初紧张地问父亲。
“陛下要南书,我打算将你平日誊写的那些仿本送入宫去。”
“可那里面错处颇多。”南初不安道,“诸如卯榫移位,某些配方错了种类或用量……”
“要的便是有错。”南叙言沉声道,“此书送出去,结局如何实不可知,南氏心血不可轻付。至于那些工匠,我打算以南书尚需终校为由,转圜几日,可我们能准备的时日也实在不多。”他目光又暗几分,“今晨得到消息,大梁派了位督军来,竟是萧翀,这一两日该到了。”
“栾城可困而不可轻取,”南初仍抱有一丝希望,“便是来个督军,又能如何?”
“你不知此人手段。”南叙言喉头发紧,“三年前他打凌云关,为破城竟纵火焚尽莒国百里良田茶山。此役之后,莒国被打得无力喘息,终至灭国。而萧翀一战成名,只是这名声……”
南叙言陷入回忆,轻叹道:“他这狠厉决绝的性子,可全不似他的父亲……”
话音未落,几声悠长的钟声传来,震得人浑身一紧。
自围城后,城内外的晨钟暮鼓便再未响起。此时细听,不像来自城内的福隆寺,更像是城外的大奉先寺。
大奉先寺是皇家寺院,地处西城外的凤山。这处西渚皇室祭天祭祖之地,如今也驻满了梁军。
沉寂多时的晨钟再次响起,却并非为诵经礼佛,而是为了迎接督军萧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