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营的景象远比苏鉴微想象的更具冲击。
几十顶灰扑扑的营帐挤在营地西北角,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复杂得令人窒息——草药的焦苦、伤口溃烂的腥膻、汗液蒸腾的酸馊,还有呕吐物与排泄物未经妥善处理的秽气,被春日干燥的风一搅,黏稠地贴在口鼻间。
呻吟与咳嗽声此起彼伏,间杂着医工和役夫短促焦躁的呼喝。草席上密密麻麻躺着人,有的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有的蜷缩着身子不住颤抖,还有的已经陷入昏迷,唇边残留着污渍。
引路的亲兵脚步未停,语速极快:“疫症五日前起的,起初只三两人发热泄泻,营正只当寻常风寒,用了柴胡剂,非但没好,反倒传得快了。随军药材快空了,本地收的黄芩、葛根也不够用,营正急得嘴角起泡,将军已催问两回了。”
苏鉴微沉默点头,脑中快速回忆了一遍西汉军制与医疗相关的考据:西汉军中无专门“医女”建制,医疗事务多由男性“医工”执掌,边疆驻军以“营”为单位,每营设“营正”统管全营事务,军医营的营正便是统筹诊疗、调度药材的核心,下设副手协助,役夫负责煎药、照料等杂务,亲兵则传递军令、协助协调,这套体系虽简,却适配边塞征战的高效需求。
她此番随父驰援,身份是戍边屯长之女,而非官方认可的医者,称谓上需避开“医女”这类后世词汇,对军中主事者称“营正”,对医者称“医工”方合礼制。心中默核妥当,她压着声线,试探开口:“营正在何处?”
话音落,她悄悄抬眼瞥了亲兵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悬着的心才悄悄落地——称谓没出错,没在细节上露了破绽。
亲兵指向中间一顶稍大的帐篷,引着她快步上前。
掀帘入内,药气愈发浓重。一个年约四旬、胡须杂乱、双眼布满血丝的汉子正对着几近见底的药筐跺脚,腰间束着革带,虽未着甲,却透着主事者的沉稳气度,正是军医营营正;旁边两名副手垂首立着,亦是满面愁容,帐内还站着两名身着短褐的医工,正对着药方低声争执。
“营正,陇西戍边屯长苏成之女苏氏,随父携药驰援,略通医理,愿协助照料病患、调配药材。”亲兵朗声禀报,刻意点明她的身份,避开了敏感的“医者”称谓。
那营正抬头,目光落在苏鉴微年轻的面庞与纤细的身形上,眉头瞬间拧成死结,不耐地挥手:“将军好意心领!但此地乃军医营,疫症凶险,药材将罄,一个女娃子能做什么?不添乱便是万幸……”
“营正,”苏鉴微上前一步,声音仍不高,却透着笃定,“眼下病患众多,人手紧缺,我虽非专业医工,却识得草药、能辨症候,愿一试调配药方。可否容我先查病患、验余药?”
或许是她的镇定与营中普遍的焦躁形成反差,又或许是亲兵身后代表的将军令不容置喙,营正噎了一下,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半晌,终究烦躁地一指帐外:“速去!若真能缓解疫症,某谢你!”
苏鉴微不再多言,放下药箱,快步走向帐外病患。她蹲下身,不顾草席上的污渍,仔细查看一名高热士卒的舌苔——黄厚而腻,又轻执其手腕诊脉,浮数而弦,肌肤滚烫灼手。接连查看七八人,症候大同小异,无非轻重有别。结合春日边塞风沙大、温差剧,士卒劳累过度、饮食粗粝不洁,多半是外感风寒湿邪,入里化热挟滞,需表里双解、清热化湿方能见效。
心中方子的轮廓愈发清晰,她转身回帐,目光扫过案上药筐:柴胡所剩无几,黄芩亦所剩不多,好在甘草、生姜、半夏尚有储备,墙角还堆着半袋品相不佳、未被重视的青蒿。见着青蒿的刹那,苏鉴微脑中先是闪过后世屠呦呦先生提取青蒿素治疟疾的研究,但随即清醒,此时无提纯技术,青蒿素无法析出,她依赖的并非后世成果,而是西汉当期的医药典籍与民间经验。她曾钻研秦汉医药史料,《神农本草经》早有记载青蒿“主留热在骨节间”,能清解深层郁热,民间也常采其茎叶煎服,缓解风热高热,恰是此时就地取材的佳品,虽不能像青蒿素那般针对性治疟疾,却能对症解眼下的疫症热邪,替代稀缺的柴胡再合适不过。
“营正,”她指向各类药材,语速平稳,用词贴合当时的医药表述习惯,“疫症外寒束表、内热蕴结,兼挟湿滞,需表里双解。青蒿气香透热,可代柴胡疏解邪热;甘草、生姜、半夏和中降逆,有积实、陈皮佐之更佳。”
帐内霎时一静,两名医工停下争执,齐齐看向苏鉴微,眼中满是诧异,青蒿多用来治疥癣恶疮,极少有人用来解疫热,这法子在当时闻所未闻。
“你……此法果真可行?”营正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疫症蔓延之下,他早已没了退路。
“不敢妄言十成把握,但眼下药材紧缺,此为权宜之策。”苏鉴微垂眸,语气诚恳,“可先配五剂,试用于危重病患,观其效验再定后续。”
营正盯着她看了半晌,猛地咬牙拍腿:“便依你!速遣人去附近采青蒿,越快越好!你二人,”他指向两名副手,“协助苏氏分拣药材、按方配比;医工负责诊脉辨症,筛选危重病患!”
帐内瞬间忙碌起来。苏鉴微挽起袖子,动作虽生疏却尽量利落,亲手分拣青蒿——专取鲜嫩的枝叶与未开的花蕾,剔除老茎枯叶,称量、分拣的手法熟稔,全然不似寻常闺阁女子。营正在旁看着,眼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多了几分期许。
陶罐依次架起,火光跳跃,苦涩中带着青蒿特有清冽的药香渐渐弥漫开整个军医营。给高热昏迷、牙关紧咬的士卒灌药格外艰难,役夫们协力撬开病患牙关,苏鉴微手持陶勺,小心翼翼将温热的药汁缓缓灌入,动作轻柔却不失稳妥。灌完药,她守在旁侧,不时探看病患的额温与脉息,心中默默记着时辰,不敢有半分松懈。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缓流逝,营正焦躁地来回踱步,目光频频望向试药的病患。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医工忽然低呼:“营正!快看这士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名原本面色赤红、呼吸灼热的士卒,额际与鼻尖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紧蹙的眉峰微微舒展,急促的喘息也平缓了许多。
“汗出了!热退了些!”营正箭步冲上前,大手贴上士卒额头,虽仍有余热,却已非先前那般灼人,他猛地转身,看向苏鉴微的目光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有用!真有用!快!照此方大量调配,所有病患皆按方服药!”
沉闷的军医营仿佛被注入了生机,众人各司其职,动作愈发迅捷——采青蒿的役夫飞奔而归,分拣药材的人手不停,煎药的陶罐排了长长一列,浓郁的药香笼罩着营区,先前的焦躁渐渐被希望取代。苏鉴微站在帐前,低声与副手确认药材配比,叮嘱役夫掌控煎药火候,言语简洁、指令明确,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悄悄稳住了人心。
疫症稍有缓解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向中军大帐。
当霍去病带着一身暮色与尘土,再次踏入军医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灯火初上、药气蒸腾中井然有序的忙碌景象。那个白日里苍白沉默的少女,此刻正蹲在一个小火炉前,用木匙缓缓搅动着陶罐里的药汁。跳跃的火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鼻尖沁着细汗,眼神专注,与周遭粗粝艰苦的环境奇异地调和在一起。
营正见状,连忙快步迎上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将军!苏氏所配药方见效了!危重病患高热渐退,呕恶也轻了,药材就地可取,能接续上了!”
霍去病目光掠过营正,落在苏鉴微身上,停留片刻后,伸出手,语气平淡:“方子。”
【叮。人物‘霍去病’相关词条更新。】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响起。
系统面板【日常细节】词条更新:目标少言寡语,惯以简洁指令获取核心信息,审事重实效轻虚饰。
苏鉴微心头微顿,取过案上粗制麻纸与一支兔毫短笔,注水研墨,待墨汁浓稠,凝神落笔,西汉民间通行隶书,字形规整、笔画方折,她曾临摹多卷汉简隶书,此刻运笔利落,以隶书工整写下药材、用量、煎服之法与禁忌,旁侧再以细笔补注病机配伍,字迹虽无书吏遒劲,却规整流畅,全然贴合当期书写风貌。
写罢,苏鉴微起身,双手捧着一张粗糙的麻纸上前,纸上字迹端正清秀,药材名称、用量、煎药方法、服用禁忌一一列明,旁侧还以小字标注了疫症病机与配方思路,条理清晰,字字务实,全然基于军中现有及易得的药材,无半分虚言。
霍去病就着营火细细翻看,火光跃动,映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指尖轻轻拂过纸上的字迹,神色难辨。良久,他抬眼看向苏鉴微,开口问道:“以青蒿替柴胡,是你所思?”
“是。”苏鉴微垂眸应声,恪守少言原则,亦不敢逾矩自称医者,“《神农本草经》记载青蒿能清骨间郁热,民间也常采其煎服解高热,眼下药材紧缺,便想着试一试用它替代柴胡,因时因地因人制宜,属权宜之法。”
“因时因地因人制宜”霍去病重复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将药方递还给营正,“按此方全力施治,所需药材列清单报于后勤,务必尽力采办。”
“诺!”营正双手接过药方,躬身应下。
随即,霍去病的目光再次落回苏鉴微身上,锐利的视线扫过她沾了草木汁液的指尖与额角的汗珠,语气稍缓:“疫症未平,你暂留营中,协助营正照料病患、调配药材。”
苏鉴微心头微紧,连忙敛衽躬身,以晚辈之礼应答:“民女遵命。”
霍去病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头对身后的亲兵吩咐:“赵破奴,你留在此处,协助苏氏与营正调度人手、筹备药材,务必保障诊疗顺遂。”
“诺!”赵破奴上前一步,抱拳朗声应下。
吩咐完毕,霍去病未再多言,转身离去。银甲的背影很快没入帐外渐浓的夜色中。
苏鉴微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袖口,掌心微湿。
系统面板悄然浮现。
【当前动态:元狩二年春,陇西军营疫症。拾遗者以青蒿易柴胡方缓解军疫,获其初步认可,允留军医营,并遣亲兵赵破奴协理照应。拾遗者对汉代医药知识的掌握与应用能力,已引起目标注意。】
苏鉴微走到帐边堆放药材的角落,长舒了一口气,谁知道她刚才有多紧张,差点以为自己要露馅了,缓了缓神,又开始默默整理着新采来的青蒿枝叶。指尖传来植物微涩的触感,带着边塞草木特有的、顽强的生命力。
她留下来了。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在他麾下的军营之中。
能够亲眼见证,亲手记录,却又必须时刻牢记那条不可逾越的界限——陪伴,记录,见证,但绝不干预历史关键节点走向。
夜色彻底吞没边塞,军营各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中军大帐内,霍去病听罢赵破奴更详细的回报,指腹无意识地抚过案头冰冷的剑鞘。
“方子确实巧思,非墨守成规者所能为。”他淡淡道,目光落在跃动的烛火上,“苏成此女,倒有几分意思。”
“将军,可需细查其来历根底?”赵破奴低声询问。
霍去病动作微顿。
脑海中掠过白日辕门前,那双骤然泛红、却强行压抑的眼眸。那不是寻常女子受惊的模样,倒像是……蕴着某种极深重的、他一时难以参透的情绪。
“暂时不必。”他归剑入鞘,发出清越的铮鸣,“疫症为重,可用便用。你留营多观,无需惊扰。”
“诺!”
赵破奴退下。帐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霍去病走到帐边,望向军医营方向那片被夜色晕染的朦胧光晕。那里,药香与生机正艰难地抵御着疾病与死亡。
他想起麻纸上那工整的字迹,想起火光映照下那双沉静专注的眼眸。
“因时、因地、因人制宜……”他低声复述,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转瞬即逝。
只留帐外夜风呼啸,掠过营寨旌旗,带来远方漠野深处隐约的、苍凉如泣的胡笳声。
遭遇疫病情节为虚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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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