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午后的阳光慵懒地铺满整条走廊。
特教学校的午休时间格外安静,大多数老师都去了食堂或休息室,只有零星几个值班的身影偶尔经过。鱼怜端着刚洗好的调色盘回到美术教室,水珠顺着瓷盘边缘缓缓滑落,在她指尖留下清凉的触感。
窗边的画架上,还夹着几幅学生这周完成的习作。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一张张平铺在长桌上。这些画主题各异——有胖乎乎的向日葵,有用指纹按出来的小动物,还有用不同材质拼贴出的海底世界。每一张都用稚嫩的笔触诉说着孩子们眼中的色彩。
鱼怜的唇角微微上扬。她从抽屉里取出标签贴,准备在每幅画背面写上评语和日期。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
窗台上那叠还没来得及整理的画稿被风掀起一角,最上面那张脱离了纸镇的重量,像一片被惊扰的白色羽毛,旋转着飘向空中。
鱼怜伸手去抓,却慢了半拍。
画纸轻盈地翻了个身,滑过她的指尖,飘飘悠悠地飞出教室门,落在走廊中央。
她急忙起身去追。
走廊另一端,许静言正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走向心理辅导室。午休时间她习惯用来整理案例笔记,咖啡是提神的必备品。今天她换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整个人看起来比前两次见面时更柔和些。
刚走到美术教室附近,一张画纸正好飘落在她脚边。
许静言停下脚步。
她先看了眼画纸飘来的方向——美术教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似乎没人。然后她弯腰,用空着的那只手捡起那张画纸。
触感是专业水彩纸特有的厚实与粗糙。
她将画纸翻过来。
下一秒,许静言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画面上是一片冰封的湖。
不是冬日里那种温柔的、覆盖着薄雪的湖面,而是彻骨严寒中彻底凝固的冰湖。湖面呈现出一种冷冽的灰蓝色,冰层厚得仿佛永远不会融化,裂纹从中心向四周辐射,像破碎的镜面,又像某种无声的呐喊。
最引人注目的是冰层下隐约可见的阴影——那些深色块被刻意处理成模糊的形状,像是被冻结的水草,又像是沉没的、无法辨认的物体。画面左上角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枝枯槁的芦苇,从冰缝中刺出,在寒风中微微倾斜,几乎要被折断。
整幅画的笔触锋利如刀,每一道线条都透着冷硬。色彩几乎没有温度,灰、蓝、白、黑,偶尔一点枯黄,都是属于冬日的、濒死的颜色。
许静言的目光在画上停留了很久。
她注意到右下角那个熟悉的签名:鱼。字迹比心理辅导室里那幅抽象画上的签名更瘦削,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冰面上的一道裂痕。
“那是……”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许静言转身,看见鱼怜站在教室门口,手里还捏着半张没贴完的标签。她显然刚追出来,气息有些不稳,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
当鱼怜看清许静言手里拿着的画纸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骤然睁大。
慌乱像水波一样在她眼中荡开。她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想要拿回画稿,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像是突然意识到这样不太礼貌。她收回手,在胸前比划起来,动作比平时快了许多:
对不起——那是——旧的——练习——
手语因为急促而有些变形。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重新比划:
请还给我。
许静言没有立刻递过去。她低头又看了一眼画上的冰湖,然后抬起头,目光落在鱼怜脸上。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切开一道光带。尘埃在光线中漂浮,缓慢旋转,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你画的?”许静言轻声问。
鱼怜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很特别。”许静言说,声音里没有评判,只有纯粹的观察,“和我之前看到的你的画……不太一样。”
她指的是心理辅导室里那幅蓝绿色的抽象画,温暖得像海底的光。
鱼怜垂下眼睛,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她又比划了几个手势,这次慢了许多:
是以前的练习。画得不好。
“不。”许静言摇头,目光重新回到画上,“画得很好。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只是这片湖,”她抬起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口,那个心脏跳动的位置,“看起来很孤独。”
鱼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许静言。那双总是平静如湖面的眼睛里,此刻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晃动,像是冰层下的暗流。
许静言迎着她的目光,没有移开。
“你知道吗?”她继续说,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融进午后的阳光里,“我有时候觉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湖。”
她说着,用指尖在画纸上虚虚地划了一个圈,圈住那片冰封的水面。
“有的湖温暖,有的湖冰冷。有的湖面上总是有阳光,有的湖……”她顿了顿,“可能正在经历漫长的冬天。”
鱼怜静静地听着,没有比划,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忽然被按了暂停键的雕塑。
许静言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温柔,带着某种理解的暖意。她将画纸轻轻翻转,让画面朝外,然后双手捧着,递还给鱼怜。
“谢谢你的湖。”她说,“让我想起了……我心中的那片。”
鱼怜接过画纸,指尖碰到许静言的手指。只是一瞬间的接触,她却感觉到对方皮肤的温度——比想象中的要暖,暖得像这个午后的阳光。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这幅被自己遗忘在角落的旧作。画上的冰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些冷硬的线条此刻看起来竟有些……脆弱。
“要喝咖啡吗?”
许静言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鱼怜抬头,看见许静言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我刚泡的,还没喝。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分你一半。”
鱼怜摇摇头,用手语表示自己不喜欢苦味。
“怕苦?”许静言笑出声,“那下次我给你带甜的。我知道校门口有家咖啡馆,他们的焦糖玛奇朵很不错。”
下次。
这个词在安静的走廊里轻轻回荡。
鱼怜点点头,耳尖又悄悄泛起了红。她把画纸仔细地折好,夹进随身携带的素描本里,动作比刚才从容了许多。
许静言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才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那我先回去了。”她说,“下午还有咨询。”
鱼怜点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许静言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朝鱼怜挥了挥手。
“下次见,鱼老师。”
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鱼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慢慢走回教室。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口气。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飘浮着松节油和纸张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
她走到窗边,打开素描本,重新摊开那张冰湖画。
灰蓝色的湖面在阳光下呈现出不同的质感——那些冰冷的笔触依然锋利,但不知为何,此刻看起来不再那么刺骨了。
鱼怜拿起铅笔,在画的边缘空白处轻轻写下一行小字:
他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湖。
笔尖顿了顿,又补充:
那你的湖,现在是什么季节?
写完,她合上素描本,将它放回抽屉最深处。
窗外,九月的阳光正暖。远处操场上传来孩子们午休结束的欢笑声,像一串串清脆的风铃。
鱼怜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流过指尖时,她忽然想起许静言手指的温度。
比水暖。
比这个午后的阳光,还要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