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转换的眩晕感如退潮般缓缓消散,意识重新锚定在熟悉的坐标。脚底传来文史资料室水磨石地面微凉而坚实的触感,取代了乐平太守府庭院那略带潮气的泥土。鼻腔里,旧纸,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混合气息,强势地覆盖了那个遥远夜晚的清冷空气与微弱灯油味。
有一瞬间,五个人都僵立原地,如同五尊刚刚被安置回原位的雕像。窗外的阳光依旧以那个熟悉的角度斜射进来,在弥漫着微尘的空气中划出清晰的光柱,时间仿佛在他们离开的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们……”殷朔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穿越后的沙哑和不确定,他猛地扭头看向那个曾经能量异常的区域,眼神里充满了历史学者见证传奇成真的激动,“我们真的回来了?曹志他……他的遗憾……”
“能量读数已恢复基线水平。”森言平静的声音响起,他已然坐在了那张堆满书籍和仪器的桌子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上面复杂的波形图此刻平稳得如同一条休眠的河。他甚至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调取着数据日志,仿佛刚才那场跨越千年的对话只是一次寻常的数据采集任务。“目标节点‘历史应力’归零。干预成功确认。”
他的冷静像一块磐石,瞬间稳住了大家还有些飘忽的心神。
“成功了!”松磬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绽放出明亮而克制的笑容,她优雅地抚平了衣角,仿佛只是刚结束一场精彩的学术研讨,“真是……奇妙的体验。那位曹公子,最后的神情,着实令人欣慰。”她的用词依旧得体,但眼里的光彩透露着内心的兴奋。
林一一没有立刻说话,她走到窗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扇真实的,略带凉意的玻璃窗,与乐平太守府那敞开的,糊着绢纱的木窗感受截然不同。她回过头,文静的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不仅仅是神情。你们感觉到吗?资料室里的‘空气’……变了。那种无形的,让人心头发紧的压力,完全消失了。”
我靠在门框上,感受着背部透过布料传来的阳光温度,一种混合着巨大成就感,精神疲惫和奇异亢奋的情绪在胸腔里涌动。我习惯性地想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却发现肌肉有些僵硬。“是啊,”我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不仅仅是解决了问题,更像是……搬走了一块我们之前甚至没完全意识到其存在的巨石。”
我的目光落在角落那个空空如也的垃圾桶上,我们出发前扔掉的豆浆杯还安静地躺在里面。仅仅过去了或许不到一小时?感官和认知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跋涉。
“好了,各位,”森言终于从屏幕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我们,“任务初步完成,但工作远未结束。我们需要进行一次完整的任务复盘。”他总是这样,能在情绪波动的时刻,迅速将大家拉回理性分析的轨道。
我们各自找了位置坐下——森言依旧占据主位,我和松磬拉过两把旧的木椅,林一一倚在窗边的书架旁,殷朔则迫不及待地搬来了他的笔记本和厚厚的参考资料,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潮红。
“首先,确认干预效果。”森言主导着会议,“殷朔,检查目标区域史料。”
殷朔立刻起身,几乎是小跑到那个曾经受损最严重的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抽出几本关于曹魏至西晋历史的书籍和几卷影印的家族志。他快速翻阅着,眼神越来越亮:“森哥,确认了!之前出现异常脆化,字迹模糊甚至无故撕裂的页面,现在……现在状态稳定了!虽然旧的损伤无法逆转,但那种持续的‘恶化’趋势停止了!而且,”他拿起一份关于曹志生平的专门整理稿,“我之前记录时感受到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悲愤感,也消失了。现在阅读这些文字,感觉更加……平和客观。”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实证。物理层面的变化,印证了能量层面的稳定。
“很好。”森言在电脑上记录着,“这证实了我们的核心假设:化解关键人物的核心遗憾,可以直接平息由其引发的‘历史应力’扰动,保护相关历史信息载体。”
“那么,接下来是行动复盘。”我接过话,试图让讨论氛围更互动一些,“我们这次行动,有哪些可以总结的经验和教训?”
林一一轻轻用指尖点了点太阳穴,率先发言:“我认为,我们对目标人物的心理把握,是成功的关键。直接切入核心遗憾是鲁莽的。需要先建立基本的信任,通过共情和理解,引导他们自己说出来。”她看向我,“小莫,你初期的那种温和的,不带评判的沟通方式,以及后来对其自身价值的重新诠释,非常有效。”
我笑了笑,感觉脸上的肌肉自然了些:“这离不开大家的信息支持。一一你引用的经典和精准的心理分析,松磬那个‘河与船’的比喻虽然……别具一格,但确实帮助曹志跳出了固有思维,还有殷朔提供的关于曹植文集流传的确凿史实,是打消他最大顾虑的定心丸。”我特意避开了“大白话”这个词,用了“别具一格”来形容松磬的贡献。
松磬莞尔一笑,接受得落落大方:“能帮上忙就好。我只是觉得,有时过于复杂的理论,反而会让身处局中的人更加困惑。一个简单的视角转换,或许更能点亮心扉。”她的表达既谦和又切中要害。
“森言的宏观视角同样不可或缺。”我补充道,看向森言,“将个人悲剧放在历史大结构中考量,减轻了曹志的个人负罪感,这可能是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解脱途径。”
森言对上我的视线,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肯定,随即又将话题拉回分析:“需要注意的是,非实体投射状态下的能量消耗比预想中略高。虽然目标人物能看见我们,但我们与环境的交互几乎为零,这既是保护,也是限制。下次行动前,需要更精确地计算能量储备与任务时长。”
“还有沟通策略,”殷朔积极补充,他显然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我们需要准备得更充分。比如,面对不同时代,不同性格的目标人物,我们的‘开场白’和身份解释,可能需要更具适应性。这次我们对曹志解释为‘观测者’,他接受了。但如果遇到一个更倾向于神秘主义或者宗教解释的古人了呢?”
“小殷考虑得很周到。”林一一点头赞许,“这提醒我们,不仅要研究目标人物的生平,还要深入了解他所处时代的普遍世界观和认知框架。”
讨论逐渐深入,从具体战术延伸到战略层面。阳光在室内缓慢移动,光斑从东墙滑到了西墙。
“我有个问题,”松磬微微侧头,提出一个更深远的问题,“我们化解了曹志的遗憾,保护了相关的历史。但这本身,是否构成了对历史的一种干预?我们改变了‘历史应力’,这是否会引发其他我们未知的连锁反应?”
这是一个触及根本的哲学性质疑。
森言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从现有模型看,我们并非改变‘已发生的历史事实’,而是化解了由事实引发的,持续存在的负面能量残留。可以理解为,我们在清理历史长河因剧烈情绪震荡而产生的‘淤塞点’,旨在恢复信息流的正常传递,而非改变水流方向。但你的疑问非常重要,这需要纳入长期监测指标。”
“而且,”我接口道,试图用更人性的角度补充,“我们给予曹志的,更多是一种认知上的解脱和未来视角的安慰。他的人生轨迹,他父亲文章的最终流传,这些都是既定事实。我们只是让他更平和地走向那个已知的终点,并理解了自身旅程的价值。这更像是一种……心灵上的抚慰,而非物理上的篡改。”
这个解释让大家都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我们所做的,究竟是在修复历史,还是在疗愈时光中的灵魂?或许,两者本就是一体两面。
“无论如何,”森言最终总结道,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已经证实了‘历史应力’的存在,以及对其进行非实体干预的可行性。曹志节点只是一个开始。监测系统显示,还有其他不稳定的波动存在。我们必须继续。”
没有豪言壮语,只是平静的陈述,却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与即将展开的广阔前景。
“下一个目标是谁?”殷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数据还在分析中,波动源不止一个,需要进一步筛选和定位。”森言回答,“优先级取决于能量级别,影响范围,以及我们目前能获取到的信息完备度。”
讨论暂告一段落。疲惫感终于如潮水般涌上,精神高度紧张后的松弛,让人感到一种深切的倦意。但在这倦意之下,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和联结感。我们共同守护了一个秘密,共同完成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向窗外。夕阳正在西沉,给校园的建筑披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那个属于曹志的黄昏已经过去了一千七百多年,而我们的黄昏才刚刚开始。
“走吧,”我对大家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先去吃饭。无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
松磬轻笑:“阿语说得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林一一也微笑着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殷朔小心翼翼地将资料归位,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规划着接下来要查阅的方向。
森言最后保存了所有数据,合上电脑,站起身。他走到我身边,一同望向窗外那片宁静的夕阳。
“第一次,做得不错。”他低声说,语气是他特有的那种平淡。
我知道,这来自森言的评价,已经堪比任何溢美之词。
“彼此彼此。”我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