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是被窗外的市声唤醒的。
不是刺耳的警报或追兵的呼喝,而是一种充满烟火气的、琐碎而持续的嘈杂。挑着担子的小贩拖着长音的吆喝,隔壁妇人尖利的讨价还价,孩童追逐嬉笑的尖叫,还有不知哪家铺子飘来的、混合着油脂与香料气息的早点香味……这些声音与气味穿透薄薄的窗纸,蛮横地钻进这间陋室,也钻入林墨刚刚从深沉修复中苏醒的意识。
他猛地睁开眼,左眼的暗红视野率先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一夜的龟息调息,加上“镇魂煞丹”的微弱药力,让他如同从濒死边缘被勉强拉回了一丝。经脉依旧千疮百孔,但至少那种即将彻底崩溃的虚无感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遍布全身的钝痛和一种空乏的虚弱。噬灵蛊依旧沉寂,但那丝罪血本源似乎稍微“亮”了一点点,如同灰烬深处未熄的暗红火星。
更重要的是,侵入体内的龙骸死气与空间法则微伤,似乎被《敛息术》引导的龟息状态和这“人间”的鲜活生气略微中和、压制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侵蚀生命本源。
他活过来了。暂时。
撑着依旧酸痛的身体坐起,林墨侧耳倾听片刻窗外的动静。喧嚣,却“正常”。没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没有灵力探查的波动扫过。黄记丹药铺的后院,仿佛被遗忘在望月城庞大躯体的某个褶皱里,安全——至少表面如此。
他需要了解这座城,需要获取最基本的信息,也需要弄到一些真正有助于疗伤的药物或资源。枯坐在这陋室,只有死路一条。
再次用布条仔细缠裹好左臂(鳞片在《敛息术》作用下色泽更加灰暗,如同陈年皮革),用布带遮掩住左眼和大半面容,林墨推开房门。
院子里弥漫着清晨微凉的空气和更浓郁的药材气味。黄姓老者正蹲在角落,慢吞吞地翻晒着一些干枯的、形态各异的草根叶片,对林墨的出现视若无睹。
林墨没有打扰他,轻轻走出院子,回到了那条狭窄的巷子。巷口外,主街的景象与昨日傍晚又有所不同。晨曦驱散了薄雾,将青石路面染上一层金辉。行人比昨日更多,车马更稠,各种店铺早已卸下门板,开始了一天的营生。叫卖声、交谈声、器具碰撞声……汇成一股更加庞大、更加鲜活的声浪,扑面而来。
混入其中,林墨依旧维持着《敛息术》带来的“平庸”与“低调”。他沿着街边缓缓行走,目光看似涣散地扫过两旁店铺的招牌和往来行人,实则左眼的暗红视野在布带遮掩下,如同最精细的筛子,过滤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到大多数行人身上只有微弱驳杂、或根本不存在灵力波动,是纯粹的凡人。也“看”到一些气息稍强、但同样杂乱、带着市侩或疲惫气息的低阶修士,他们大多行色匆匆,或与凡人商贩讨价还价,或在某些挂着“收售妖兽材料”、“代办低级符箓”招牌的小店前驻足。
他“听”到零碎的交谈飘入耳中:
“……昨儿个西市‘斗兽场’又死人了,听说是个炼气四层的散修,被一头‘铁骨狼’掏了心肝……”
“城主府贴出告示了,要征募民夫加固东城那段老城墙,管两顿饭,一天给五个铜板……”
“嘿,听说了吗?‘百巧阁’这个月十五有场小拍卖,据说有从‘迷雾泽’新出的‘清心草’……”
“玄天宗巡查使好像又加派了人手,城门口查得更严了,说是追捕什么要犯……”
“要犯?扯吧,我看就是找借口多捞点油水!昨天老王拉一车山货进城,愣是被多要了二十个铜板的‘查验费’!”
信息庞杂,真假难辨。但“玄天宗巡查使”、“追捕要犯”这几个字眼,让林墨的心微微一紧。他不动声色,脚步未停。
他需要更具体的信息,关于这座城的势力分布,关于修士聚集地,关于获取资源和情报的渠道,尤其是……关于疗伤丹药的可靠来源。
他的目光落在街边一个看似普通的茶摊上。几张破旧桌椅,几个穿着粗布衣衫、面相普通的茶客,正就着劣茶和花生米低声交谈。这种地方,往往是底层散修或消息灵通的市井之徒聚集之处。
林墨走了过去,在最角落一张空桌坐下。“一壶最普通的茶。”他沙哑着嗓子对摊主道,丢出两枚铜板。
茶很快上来,粗陶碗,茶汤浑浊,味道苦涩。林墨端起碗,小口啜饮,耳朵却竖了起来。
邻桌几个茶客的谈话渐渐清晰。
一个疤脸汉子压低声音:“……消息绝对可靠,‘暗巷’那边传出来的。玄天宗这次动静不小,不光是城门口贴的那几张破画儿。听说他们在找的,不单是黑风寨的余孽,好像还跟什么‘龙气’有关!”
“‘龙气’?”另一个干瘦老者嗤笑,“老疤,你喝多了吧?这凡界哪来的真龙?八成又是玄天宗那帮老爷们搞出来的由头,想清理地盘或者找什么宝贝。”
“你懂个屁!”疤脸汉子有些激动,“我有个远房表亲在城主府当差,听府里管事的喝醉了漏过口风,说是黑风寨底下挖出了了不得的东西,引来了不该来的,玄天宗上头都震动了!现在不光是咱们望月城,附近几个大城都加强了盘查,好像在找身上带‘异种龙气’或者……眼睛、手臂有古怪的人!”他说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林墨这边。
林墨心头一跳,握着茶碗的手稳如磐石,连呼吸频率都未改变。
另一桌,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修士正对同伴抱怨:“……‘散修盟’那边门槛又提高了,想接个护送药材去‘落枫镇’的任务,都得验明正身,查三代底细!说是防着奸细混进来。我看就是那几个管事想多卡点油水!”
“可不嘛,”他的同伴是个矮胖汉子,“现在风声紧,干啥都不方便。听说‘丹鼎楼’的‘续脉散’又涨价了,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上次去‘灰市’淘换,差点被巡逻队当贼抓了……”
丹鼎楼?续脉散?灰市?
林墨默默记下这些名字。
他坐了约莫一刻钟,喝完那碗劣茶,又听了些零碎消息,诸如哪个帮派为了地盘在械斗、哪里新开了赌坊、哪个世家子弟又惹了祸等等。大多是市井琐事,但也拼凑出望月城底层生态的一角:这里有官方的城主府和玄天宗巡查使维持明面秩序,有“散修盟”之类的松散组织提供任务和庇护(但门槛不低),有“丹鼎楼”这样明码标价的丹药铺(价格高昂),也有“灰市”这种游走于灰色地带、可能买到便宜货但也风险极高的地方。
至于“暗巷”,听起来像是一个更加隐秘、流通着各种见不得光消息和物品的地下场所。
他需要更具体的,关于疗伤和获取“合法”身份的信息。
林墨起身离开茶摊,继续沿着街道行走。这次,他目标明确地寻找着类似“丹鼎楼”的招牌。很快,他在一条相对清净些的侧街上,看到了一座三层高、门面气派、挂着“回春堂”鎏金匾额的大药铺。门口进出的人衣着光鲜不少,气息也相对纯正,显然不是底层散修能常来的地方。
他只在远处观望片刻,便转身离开。这里不是他目前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又走过两条街,在一处人流稍少、店铺也略显陈旧的街角,他看到了“丹鼎楼”。铺面比“回春堂”小了不少,只有两层,木质招牌有些斑驳,但进出的人流不少,大多气息杂乱,面色匆匆。
林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尚可,货架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贴着标签。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正趴在柜台上打哈欠。店里还有三五个顾客在挑选或询问。
林墨走到柜台前,伙计懒洋洋地抬眼:“买什么?”
“续脉散,怎么卖?”林墨压低声音。
伙计打量了他一眼,尤其是缠裹的左臂和遮掩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下品续脉散,三十块下品灵石一瓶,中品一百,上品五百。概不赊欠。”
林墨心中一沉。他身上总共只剩下几块下品灵石(大部分已付了房钱),连最便宜的都买不起。
“有没有……便宜些的?或者,效果差些的替代丹药?”他问道。
伙计撇撇嘴:“便宜的?街对面‘陈记药铺’有‘活血膏’,五个铜板一贴,治治皮外伤还行。想治经脉内伤?就这价。买不起就别耽搁功夫。”语气已是不耐。
旁边一个正在挑选丹药的、脸上带疤的魁梧汉子闻言,转过头,瓮声瓮气地道:“小兄弟,新来的吧?想治内伤又没灵石?去‘灰市’碰碰运气呗,或者……‘散修盟’有些采集、猎兽的活儿,虽然危险,但报酬里有时会有丹药。”
林墨看了那汉子一眼,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多谢”,便转身离开了丹鼎楼。
街对面果然有家“陈记药铺”,门面更小。林墨走进去,花了一块下品灵石,买了几贴最普通的“活血膏”和一瓶廉价的“辟谷丹”。这些东西对他严重的伤势作用微乎其微,但至少能处理一下皮外伤,并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
走出药铺,站在喧嚣的街头,林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陌生与疏离。
这座庞大的城市,有着它自己运转的规则和节奏。灵石、实力、身份,是这里通行的硬通货。他像一个赤贫的乞丐,突然闯入一个繁华却壁垒森严的国度,举目无亲,身无长物,还被通缉。
复仇的目标遥不可及,生存的压力却近在眼前。
他握紧了手中装着廉价药物的粗纸包,左眼的暗红在布带下微微闪烁。
不能停留在这里。他必须尽快获得力量,获得资源,获得在这座城市乃至这个残酷世道中立足的资本。
“散修盟”的任务?或许是一个起点,但门槛和风险同样存在。
“灰市”?可能有机会,但陷阱更多。
而那个疤脸汉子口中的“暗巷”,以及玄天宗寻找“龙气”和身体异状者的风声,则像阴云般笼罩在心头。
他抬头,望了望望月城那被高大建筑切割成狭小缝隙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
市井的喧嚣依旧在耳边回荡,但这喧嚣于他,却充满了冰冷的算计与生存的艰辛。
他转身,朝着黄记丹药铺所在的狭窄巷子走去。
第一步,是处理皮外伤,补充最基本的体力。
第二步,他需要了解更多关于“散修盟”和“灰市”的信息。
而在这之前……他摸了摸怀中那仅剩的几块下品灵石。
或许,该回去问问那个看似昏聩、实则可能知道不少事情的黄姓老者。
在这片陌生而喧嚣的市井中,他必须像最谨慎的猎人,也像最耐心的蜘蛛,一点点地,编织属于自己的网。
哪怕这张网的起点,只是一间破旧的丹药铺后院陋室,和一个行将就木的古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