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海上环中的蛇影
一
北海上的风从来不温柔。
世界环海上基地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时,天空还蒙着一层灰白色的云,雪没有落下,却已经在空气里酝酿出了冷意。
从奥斯陆码头驶出的接驳船上,站着寥寥几人。
世界环的人穿着统一的深色冬装,图案简洁尖锐,走路带着训练出的稳妥。
只有一个女孩的身影略显单薄。
她穿的是自己习惯的浅色长款呢大衣,里面叠了毛衣和衬衫,围巾绕了两圈,长发全部放下,轻轻压在肩上。头发被海风卷起两缕,很快又落回她脸侧。
那是王诗语。
她拖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甲板边缘,看着那一圈白色的环形建筑逐渐放大。
和三周前相比,它没有任何变化。
依旧是金属的冷光,依旧是荒凉而精准的线条,依旧像一只搁在海面上的巨大蛇环。
不同的是——
这一次她不是被带来参观。
而是主动走过去。
“第一次上岗会紧张吗?”一位穿着世界环制服的女工作人员带着笑意和她搭话,她留着柔顺的中长发,神情很亲切,“放心,我们不会立刻把你塞进深海舱里。”
“还好。”诗语拢了拢围巾,有礼貌地回以一笑,“谢谢。”
“苏总裁特意打了招呼,要我们好好照顾你。”
工作人员的语气里有一点揣测,“你们……是亲戚?”
“算是吧。”这回是诗语说“算是”。
嘴唇动的时候,她自己也察觉到这句牵强又模糊。
她其实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定义那种荒诞的纠缠——海底、铁钉、封印、误会的爱。
……在任何一个人类关系的分类里,都找不到对应的格子。
船靠上基地侧面的浮动码头,厚实的绳索被抛出,紧紧栓在金属系泊桩上。
踏上金属平台的时候,海风正好从侧面卷过来,吹起她的长发和大衣下摆。
耳边一瞬间像是有很久很久以前的风,夹着树叶的尖叫和亡者的哀嚎。
她下意识顿了顿脚步。
“需要我帮你拿箱子吗?”工作人员伸手。
“不用了。”
她重新稳住自己,把箱子拖过接缝,进入那道厚重的安全门。
门关上的一瞬间,风声被隔绝在外。
取而代之的是低沉的机器运转声和空气循环系统的轻微嗡鸣。
世界环海上基地的内部,是与外界严酷环境截然相反的恒温。灯光明亮却不刺眼,走廊很宽,墙壁上时不时有银灰色的指示牌写着区域编号。
一切井然有序。
仿佛这里不是漂浮在北海上的一座孤岛,而是某个巨大而安稳的心脏。
——可她知道,这颗“心脏”里藏着的,是毁灭。
“这边。”工作人员带她乘上电梯。
电梯稳稳下行,楼层指示灯从1到-1,再到-2。
“你会主要跟着深海观测组。”工作人员介绍,“苏总说,先让你接触基础数据,慢慢适应。”
“她现在在这里吗?”诗语问。
工作人员愣了愣,笑起来:“苏总裁昨天晚上才从总部飞来,说今天会待在基地一天。”
“怎么?”她眨眨眼,“紧张见领导?”
“……没有。”
电梯轻轻一震,停下。
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更潮湿一点的空气,掺着淡淡的海水金属味。
深海观测层不像上面那么明亮,灯光被控制在柔和的亮度,避免长期监测人员疲劳。隔着厚玻璃的一整面墙,映出外面真实的海水——那是从海面下方引入的观测窗口。
海水在玻璃外缓慢起伏,深处看不见,只有细小的浮游生物在灯照下像星尘一样。
“王诗语。”
有声音从一侧的控制台前传来。
她转头,看见一道人影从仪器间走出来。
不是苏予安。
是一个留着柔顺长发的女人,戴着工牌,上面写着“海洋数据组·副主管”。
“以后你向我汇报。”她伸手,“我叫艾尔莎。”
她的眼睛是浅色的,像北方常见的冰湖,里头却藏着一丝锐利,“我听说你在学校的成绩不错,也听说……你和苏总裁有‘渊源’。”
最后三个字,她压得很轻。
“渊源?”
“是啊。”艾尔莎笑了笑,“她很少亲自签实习生表。”
诗语没接话,只是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了工作上。
“我来之前看过一点世界环公开的资料。”她说,“想从最基础的做起。”
“很好。”艾尔莎点头,“我们这里不缺背景,更缺踏实的人。”
她带着诗语走向控制台。
屏幕上不断滚动着数字和图线,海流、温度、压强、不可命名的微弱能量波动,被转换成随时跳动的曲线。
“这里,主要是监测。”艾尔莎边操作边解释,“正常的数据是这样的——”
她调出一段过去一周的图线。
“你需要先熟悉它们的‘正常模样’,以后才能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异常?”
“比如……旧神残魂活动,某些神器碎片的苏醒,或者……”她瞥了她一眼,“某条不安分的蛇,翻了个身。”
那句“蛇”说得很随意。
可诗语还是心里一跳。
“你们一直在监测她?”
“也监测别的。”艾尔莎耸耸肩,“世界环不只是毁灭阵营的玩具,我们也是人类世界里最早察觉旧神复苏的群体之一。有人想毁世界,有人想保世界,有人只想记录世界——”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一下,“我个人,只想不被淹死。”
“淹死?”
“世界树倒塌的时候,我淹过一次。”艾尔莎笑得很淡,“这辈子不想再被同一种水淹第二次。”
诗语盯着那块屏幕。
她的目光扫过一些标注着特殊符号的时间点,那是数据图线上突然升高或者振幅异常的地方。
这些尖锐的峰值,大多集中在基地下方某个固定深度。
她知道那下面有什么。
一扇通往世界更深处的门。
以及——
蛇。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艾尔莎问。
诗语摇了摇头。
“不急着现在问。”艾尔莎递给她一叠资料,“先熟悉这些基础数据。中午之前,看完第一章。”
“好。”
她接过纸张时,指尖略微冰凉。
艾尔莎挑了挑眉,忽然又笑起来。
“你怕冷?”
“有一点。”
“这里冬天更冷。”她说,“不过——”
她话音未落,深海观测层的门刷地打开。
一阵更冷的风从外面卷进来,却被暖风系统迅速中和。
门口站着的人影,像是把外面的冬日一起带了进来。
“苏总。”
艾尔莎立刻收敛笑意,打了个招呼。
诗语转头。
二
苏予安今天没有穿西装。
她穿的是一件剪裁得体的长款羊绒大衣,里面是高领针织长裙,颜色从颈间一路铺开,柔软地垂到膝下。大衣敞着扣子,腰间系着带子,把线条收得很柔和。
她的长发全部披下,顺顺当当地落在肩背,走路时轻轻摆动。
极简的耳饰贴着耳垂,两侧的发丝偶尔扫过,将一瞬间的冷金属光掩住。
她站在深海观测层门口,目光只在室内众人身上淡淡扫了一圈,就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某个位置。
——在那张被数据单挡住了一半的脸上。
“早上好。”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新来的实习生,适应得怎样?”
“苏总。”艾尔莎朝她走近一步,笑容有分寸,“她刚到,就开始啃数据了。看样子比很多只想混证明的人认真。”
“那样的人,不该进来。”苏予安淡淡道。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没从诗语身上移开。
被那样直直看着,诗语有一瞬的别扭。
她想起那天在会客室里,那句“我是被他们钉死在海底的那条蛇”。
此刻再看,她身上的那种“神之威严”被衣着柔和了不少,却还在。
只是被收得很紧。
像一条盘起的蛇,乖乖地把尾巴和头都藏在衣服下面,只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
“王同学。”苏予安叫她。
“……苏总。”
她很人类地回应了一句。
那一瞬间,既像是在叫一个“总裁”,又像在叫一个从海底爬回来的旧神。
“昨晚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
“如果有任何不适应,可以告诉我。”她的语气极自然,“基地的房间如果太靠近机器,你睡觉会更容易做梦。”
“做梦……”
诗语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纸。
“深海会说话。”苏予安替她把未说完的话接下,“它们喜欢往人类梦里塞东西。”
那一刻,她看起来并不是在随口谈“梦”,而是在非常具体地回忆某个漫长的夜里,海水如何一点点灌进自己的意识。
“你昨天梦到什么?”她问。
“苏总。”艾尔莎出声,“这是工作时间。”
“我知道。”苏予安淡淡一笑,“我在关心员工心理健康。”
她只是顺手绕过艾尔莎,从操作台上拿起一支空杯,走到一旁简易的茶水机前,倒了一点热水。
然后,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一样,她端着那杯水,走回诗语身边。
“实习第一天,容易紧张。”她将水杯放在她桌边,“手会冷。”
“……”
诗语确实手很冷。
刚才艾尔莎和她握手时,大概已经察觉到了。
但被他人提起的时候,她还是有点不自在。
“谢谢。”她低声说,伸手去接。
她刚碰到杯壁,另一只温暖的手指便很轻地和她指尖碰到了一瞬。
那是苏予安的手。
她像是完全没察觉这点触碰,只当自己是在稳住杯子,避免热水洒出。
但那一瞬的接触里,诗语能够很清楚地辨认出:
——这是蛇在探温。
是蛇在用尾尖试探水的温度。
温度刚刚好。
不烫伤,也不太凉。
连试探都小心翼翼。
她忽然觉得,有点难以呼吸。
“苏总。”艾尔莎假装没看见那一瞬的暧昧,只是尽职地提醒,“你今天上午还有阿萨那边来的联络会议。”
“嗯。”苏予安收回手,笑容立刻变得公事公办,“我很快就上去。”
她说着,又看了诗语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关心、审视、喜悦、隐约的占有欲,还有一点被压在最底层、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
委屈的,是她一个人在海底等了太久。
“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艾尔莎。”她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如果你不敢问她,可以来问我。”
最后这半句,她说得非常轻。
宋体字一样清楚,却像压在纸页最底下一句悄悄话。
诗语握着水杯,指尖被温度一点点烫热。
她没回答,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苏予安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反应,笑意明显柔了两分。
她转身离开深海观测层。
大衣下摆轻轻一晃,长发在身后划出柔软的弧线。
从背影看,她比任何人类总裁都更“乖”。
乖得不像那个曾经盘绕世界、只要轻轻一动就会引发灾难的神祇。
三
阿萨守夜人的会议室永远有点太亮。
灯光从高处直直落下,桌面反光让人不舒服。
银灰色的墙上挂着简化的符号——长矛、马头、鹰翼、闪电。
这些图案在旧神时代原本象征着力量与秩序,现在不过是某种“传统”的装饰。
会议桌一侧,一位眉眼精致却透着冷硬的女人翻着档案。
她的金发很长,被她随手束成一个松散的低马尾,发丝滑到背后,露出纤细的颈线和耳侧一枚小小的银色耳环——那上面刻着简化的瓦尔基里羽翼。
她叫西格伦。
上一轮世界里,她曾是战死者的引路者。
这一轮,她是“阿萨守夜人·北欧分部·负责人”。
她的工作很简单:
盯住“毁灭”。
盯住那条蛇。
“世界环最近的深海项目,又有新的人类研究参与。”一位同样留着长发、身形纤细的女分析师在屏幕上翻出一页资料,“这是最新录入的一位实习生。”
照片上,是王诗语冷清的脸。
左眼下那点泪痣很明显。
“背景普通,无异常资金往来记录,体检数据有一处被世界环内部加密,我们暂时没拿到。”
“体检数据?”西格伦抬眼,“她怎么了?”
“标注上只写了四个字:‘暂不公开’。”
“……”
西格伦指尖敲了敲桌面。
“世界环什么时候对一个实习生的体检结果也这么上心了?”
“这位实习生的录用邮件,是苏予安亲自签署的。”分析师补充,“而且在内部系统里标记了‘避免不必要监控’。”
“避免监控?”
西格伦笑了一下,笑容冷淡。
“毁灭阵营的蛇,在保护一条普通人类?”
“我们不排除她是某个旧神残魂的可能。”分析师说,“具体身份,目前没有确切信息。”
屋子里一时安静。
西格伦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片刻,忽然站起身。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却不会让人觉得“硬”。
她身上的服饰虽然是制式制服,但腰线收得很好,裤装部分也做了细微改良——利落,但不带任何刻意强调“男性化”的线条。
“世界环今天在海上基地。”她说,“准备一趟私人航班。”
“你要亲自去?”
“蛇动了。”西格伦淡淡道,“龙可能也要醒了。这个节点上,我不能坐在这里看报告。”
“是。”
她拿起自己的羽织外套,长发被带起一点,散落在肩上。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雪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在她脸侧。
她在玻璃映出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眼里的犹豫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她几乎想起了上一次诸神黄昏——
蛇死在海底。
龙封闭自己。
阿萨诸神一个个倒下,剩下的寥寥残魂在灰烬里爬出新的名字,重新混入轮回。
当时她站在世界树倾倒的枝叶间,看着蛇的尸体被大海吞没,看着龙王从根部跳入海中。
她本该在那个时刻,就拔剑斩向深海。
那是她的职责。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握紧了剑。
手指在剑柄上发白,整个人却像钉在了原地。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犹豫什么。
“你迟疑,是因为你也恨。”
后来赫尔加曾冷冷对她说,“你恨这个总拿你当棋子的世界。”
那句戳破实情的话,让她拒绝再和亡者女王见太多面。
她不想承认自己和那些毁灭阵营、混沌阵营的人有任何类似的情绪。
她是阿萨守夜人。
她守的,是“秩序”。
……至少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四
深海观测层的午餐时间,世界环的食堂在基地中轴的一个宽敞区域。
食堂的玻璃墙外就是海。
这样设计不是为了观光,而是为了时刻提醒基地上的每一个人——
脚下是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同组的实习生凑在诗语旁边,小声问,“这里的鱼很好吃。”
“都可以。”
她拿了简单的一份餐食——一小块烤鱼,一些蔬菜和汤。
坐下时,正好面对着那一面玻璃。
海浪在远处翻涌,但到了基地附近就被人工防波结构削弱,变得温和。
几个世界环的研究员坐得很分散,低头吃饭、翻资料。
气氛安静,甚至有点过于安静。
“你不是说苏总今天在基地吗?”有人压低声音和同桌说,“怎么没看见她来食堂。”
“人家那种层级,哪会来和我们抢位置。”
“可我上次……真在这里看见过她。”那人坚持,“她排队排得可乖了。”
诗语听着,手里的叉子停了停。
她想象了一下苏予安排队打饭的场景——
她大概会很自然地站在人群里,不催不抢,轮到她的时候,声音轻轻地说“谢谢”,然后端着盘子去找一个靠窗的位置。
蛇本来就适合待在高处。
但她偏偏习惯在最普通的人群中,装乖。
那样的画面对她来说,并不难想象。
“王诗语。”
有人在身后叫她。
声音不高,却一下就把她从想象里扯回现实。
她回头。
果然。
那个人端着一盘食物站在她身后,盘子里的搭配看起来……虽然均衡,但明显有某种“别人帮选”的痕迹——菜放得多,肉不多。
“苏总。”
周围桌上的人纷纷放慢了吃饭的动作,视线不约而同地朝这边飘。
“可以坐这里吗?”
苏予安问得很礼貌。
“当然。”
她把自己的盘子放在诗语对面。
然后,像是在普通午餐时间一样,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
“你们继续吃。”她对周围那些还在偷偷看的人笑了一下,“把我当空气就可以了。”
那笑容一出,偷看的几人纷纷心虚地低下头。
空气却无论如何都“当不成”。
她在这里,连食堂的灯光都好像柔和了一圈。
“实习第一天感觉如何?”她用叉子挑了一小块鱼肉,吃了一口,语气很随意,“没有被数据淹死吧?”
“还撑得住。”
“习惯基地的房间吗?”
“……床有一点硬。”
“我会让后勤给你换一层软垫。”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话,“今晚之前。”
诗语怔了怔。
“这算不算太照顾了?”
“照顾你一个,不会毁世界。”她笑,“我做得到。”
那句带着玩笑的话,在她嘴里听起来却没有任何侵略性,只剩下被过度克制的宠溺。
她像是在向谁证明:
——我虽然是毁灭阵营的蛇,但对你,我可以很小心。
她低头继续动叉子。
吃了两口,又忽然停下。
“这个鱼……”她皱了皱眉,“有点腥。”
“基地的鱼,原料很新鲜。”诗语说,“可能做法的问题。”
“与你说的完全一样。”一旁突然插入一个声音。
两人同时抬头。
艾尔莎端着自己的托盘,走到她们旁边。
“我在深海项目时提出,应该改良食堂烹饪方式,被人嫌‘管太宽’。”她不急不慢地坐下,语气淡淡,“看起来我找到盟友了。”
“你什么时候吃饭也来这里?”苏予安挑眉,“我记得你以前常常直接点营养餐。”
“偶尔也想尝尝被你嫌腥的鱼。”艾尔莎笑,“在世界环,和苏总裁共进午餐的机会,可不多。”
她这话半真半假。
诗语却隐隐听出这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
并非亲密,却也不是简单的上下级。
更像是长期在边缘打交道的两种势力代表。
“今天有阿萨那边的人要来。”艾尔莎忽然说,“你吃完要去接见吗?”
“西格伦?”苏予安问。
“应该是她。”
“那就去。”她放下叉子,擦了擦嘴,“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她说“问”时,眼里闪过一丝近乎愉悦的锋利。
那是蛇抬头的瞬间。
不是给小龙看的。
是给那些自诩为“秩序”的旧神碎片看的。
“吃完再说工作。”她又把那点锋利收回,转头看向诗语,话语里的调子轻快起来,“你下午会在哪里?”
“深海观测层。”
“我开完会,再来找你。”
她说得很自然。
仿佛“来找你”这件事,是写在她一日行程上的固定安排,而不是临时起意。
“有什么事?”诗语忍不住问。
“只是想看看你。”
面对她这样直接的回答,诗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她只好低下头,对着盘子里的鱼肉发愁。
她突然觉得,这鱼不那么腥了。
反而有一点点……甜。
五
世界环海上基地的会议室在上层。
墙上同样挂着极简的标志,却被冬日的光从一侧斜斜照亮,让这些冷硬的线条多了一层隐约的浮尘感。
西格伦站在窗边,背对门,长发垂在大衣外面。
她没有穿阿萨的传统战甲,而是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长外套,里面叠着针织裙,裙摆到膝。
这样既方便行动,也不会在海上基地的寒风里冻着。
她的手轻轻搭在窗沿上,眼睛扫过海面。
雪不知何时落下了一点。
细细的,稀疏地飘在空中。
身后传来门开的声音。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西格伦。”
“苏予安。”
她们几乎是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
蛇坐在了桌旁。
瓦尔基里站在了光里。
她们都留着长发,衣着没有任何刻意的“硬”。
可视线一交汇,空气里立刻生出了一种紧绷的对峙感。
“你们阿萨,派你来管深海?”苏予安笑了一下,笑容却不至眼底,“上一轮黄昏之后,我记得你们损失惨重。”
“所以才更需要谨慎。”西格伦回头,目光平静,“你们毁灭阵营的人,向来不负责收拾残局。”
“你们阿萨也不曾真心保护过世界。”她淡淡反击,“你们守的,只是自己的秩序。”
“那你呢?”西格伦走近几步,“你最近的动作越来越大,世界环的深海项目已经接近底层边界。你是在为人类探索新能源,还是在为你下一次黄昏铺路?”
“都不是。”
苏予安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叠。
“我只是在为一个人铺路。”
“谁?”
“尼德霍格。”
这个名字一出,会议室里蓄积的冷意明显凝滞了一瞬。
西格伦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紧。
“她还活着。”她低声说。
“比你们任何人都活得更清楚。”
“你把她带到你身边。”
“不是‘把’。”苏予安纠正,“是她签字同意来实习。”
“你很得意。”
“当然。”她笑了一下,“你难道不明白,把世界树根部那条龙从痛里拉出来,让她站在你身边,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
西格伦沉默。
浪漫。
这个词从毁灭阵营的蛇嘴里说出来,竟然没有任何违和。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最后说,“你也知道,如果你们两个再一次接近,世界会发生什么。”
“世界本来就在朝那个方向滑。”
“——你在加速。”
“我在保护她。”苏予安语气忽然冷了几度,“你们阿萨如果想再一次把她钉在树根底下,我会先把你们钉在海底。”
这话说得不重,却极真。
西格伦与她对视片刻,忽然轻声道:“你现在说这话,倒是和当年那条被钉死的蛇,差不多。”
“我就是那条蛇。”
“那条蛇当年,在海底只能用眼睛恨。”
“现在我可以用手。”
苏予安抬起自己的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那敲击声并不大,却像某种节奏的前奏。
“你想阻止我?”她问,“那样你会失去很多东西。包括你们现在苟存的这点秩序。”
“我想知道——”西格伦忽然换了话题,“你,是不是已经告诉她你是谁。”
“是。”
“那她呢?”
这问题一出,世界环总裁那张从容的脸上罕见地停顿了一瞬。
苏予安收起笑,看向窗外。
“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她说。
“你愿意帮她记起?”
“我愿意。”
“即便她想起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离开你?”
这话很锋利。
像瓦尔基里剑尖。
苏予安抿了抿唇。
片刻后,才缓慢说:“她当年封印情感的时候,没有对我说一声。我死在海底的时候,她也没有给我一个拥抱。”
“我有资格委屈。”
“但我不想怪她。”
她抬眼,看向西格伦,神色异常坦然:“我只想抓住这一次机会,让她在不痛的时候看看我。”
“如果她看清之后,仍旧不想站在我这边——”
她顿了一顿,笑意在嘴角淡淡浮起,“那我也会尊重。”
“只是。”
“在那之前,我不会放手。”
“在那之前,你们阿萨如果想对她动刀,我也不会放过。”
“这就是我现在,全部的立场。”
会议室里的风好像一时间都停了。
西格伦慢慢呼出一口气。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我们会做什么。”
“当然。”
两个阵营的代表,隔着桌子,遥遥对视。
谁也没有抬高声音。
却把将来的风暴,悄无声息地在桌面上铺开了一层影子。
六
深海观测层的下午,数据始终在跳。
王诗语盯着屏幕,眼睛有点酸。
她已经看完艾尔莎给她的第一章资料,开始尝试比对实时数据。
一个细小的波动出现在图线上。
高度不高,却频率异常规律。
“这个是什么?”她指给艾尔莎看。
艾尔莎瞥了一眼。
嘴角勾了勾。
“这是‘松鼠’在动。”
“松鼠?”
“你们神话里那只在世界树上乱跑的松鼠。”她说,“这一轮,她在掘墓人那边跑腿。”
“掘墓人……”
诗语脑海里浮现出“记录诸神死亡”的那一群人。
“她来这里做什么?”
“大概是偷偷看戏。”艾尔莎无奈,“或者给哪一边送信。”
她话音刚落,深海观测层通往维护通道的一扇小门忽然被敲了敲。
“有人吗——”
声音脆脆的,带点不合时宜的活泼。
艾尔莎扶额:“来了。”
她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裹成团的身影。
长发被帽子压得乱糟糟,羽绒服鼓鼓的,像一只真的冬天松鼠。
“又是你。”艾尔莎语气里带着无奈,“你不是不喜欢来世界环吗?”
“主要是不喜欢你。”丽塔·托斯克——掘墓人·执行人,笑嘻嘻地钻进来,“世界环的暖气我还可以。”
“……”
丽塔扒掉自己的帽子,长发扑地散下来,随手往后拢了拢,露出一张被北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
她的眼睛亮亮的,扫了一圈屋里的人,很快地停在了某个方向。
“哦——”
她眨眨眼,对上那双冷清的黑瞳,“这就是本轮的尼德霍格?”
诗语的心一紧。
“三番两次打听旧神名字,你们掘墓人就不怕被当成邪教处理?”艾尔莎冷冷道。
“我这是为了历史记录的完整性。”丽塔理直气壮,“再说——”
她走到诗语桌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眼弯弯,“我可是她的老熟人。”
“……我不记得你。”诗语皱眉。
“当然。”丽塔一点也不生气,“你那时候只觉得我吵。”
她说话的语气,轻快,却藏着一点复杂的情绪。
好像那个曾经沿着世界树干上下窜的松鼠,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记着那一轮的痛和终结。
“你来世界环做什么。”艾尔莎插话,“说重点。”
“哦。”丽塔这才想起正事,晃了晃手里的一个小装置,“底层那边传来新的波动,掘墓人需要世界环配合标记一下边界。”
“你们有自己的渠道,何必来借我的设备。”艾尔莎不满。
“因为你们这儿的图线好看。”丽塔毫不在意地伸懒腰,“顺便看看蛇谈恋爱进展到哪儿了。”
“……”
这一句,让屋里一瞬间静得针落可闻。
诗语耳根“唰”地一下热起来。
“你乱说什么。”她忍不住低声。
“乱说?”
丽塔歪着头看她,金棕色的长发顺着动作滑到一侧肩上,整个人像一只真的松鼠在树枝上打量路人。
“你以为她让你来世界环,是为了你写报告好看?”
那句话,说轻了也没有真正刺破什么,说重了却把某些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轻轻推上来一角。
诗语握紧了鼠标。
她想反驳。
想说“我只是来实习”。
可她说不出口。
因为她知道——
自己不是普通的实习生。
她带着龙王的名字。
带着世界树根部的痛。
带着被误会为“爱”的那一场陪伴。
“别在她面前胡说。”艾尔莎打断丽塔,“她还没想起全部。”
“越晚想起越疼。”丽塔耸肩,表情却不像在开玩笑,“你们老喜欢为了‘保护’而拖延,结果等封印真正破开的时候,所有东西一起涌出来,谁都受不了。”
她说话之间,目光又落在诗语身上。
那一眼里,难得没有调侃。
只有一种在世界树上看过太多次轮回的疲惫。
“尼德霍格。”她轻声叫她,“不管你这轮做什么选择,至少——”
“这次,替自己做一次。”
诗语呼吸一滞。
她忽然觉得,这三周以来,所有人都在提醒她:
苏予安。
诸神黄昏。
深海。
世界树。
只有丽塔,用最简单的方式提醒她:
——你。
做选择的时候,记得你自己。
七
夜班的深海观测层人很少。
轮到诗语第一次值夜班,是三天后。
艾尔莎把她的班表调得很合理——先从前半夜开始,后面再轮真正的后半夜。
“第一次上夜班,会有点不适应。”交接的时候,前一班的研究员笑着对她说,“深海在夜里更吵。”
“吵?”
“你会感觉到。”
他离开之后,整个层面只剩下她一个人。
机器的嗡鸣声变得更明显。
屏幕上的图线在昏暗灯光下跳动,看久了有一种轻微的眩晕感。
她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走过观测玻璃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玻璃外的海在夜里几乎看不见颜色。
只有一点点光从基地自身的照明延伸出去,让最靠近的一小圈海水带上浅浅的灰。
深处是彻底的黑。
那是一种和当年世界树根部不同的黑。
树根之下的黑,是被根须和亡者血液染成的。
海底的黑,则是一种更干净的虚无。
她贴近玻璃,呼出的气在上面蒙了一层雾。
雾慢慢散开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什么——
极远极远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那双眼睛不再像当年那样赤红得可怕,而是被现代人的形态柔和了许多。
但那种执拗和不甘仍在。
还有一点一点被溺死又重新浮出的温柔。
——小语。
她听见海底有人这样叫她。
声音不再被水割裂。
而是清楚地钻进她耳朵里。
“……苏总?”她下意识出声。
但四周安静。
只有机器声。
她回到操作台前,检查了一遍设备。
没有异常。
图线上却有一个非常轻微的波动,在她刚刚贴近玻璃的时间点,抖了一下。
上下浮动不大,却像某种存在在水里伸手,轻轻敲了敲基地外壳。
——我在。
诗语坐回椅子,背靠在靠垫上。
胸口那片隐约的疼痛又浮上来。
她忽然有点想——
如果她现在离开屏幕,走到上层的居住区,敲开某扇门,会不会看到那条蛇正在等她。
那条蛇可能穿着柔软的居家服,长发散乱,肩上披着毯子,眼睛里带着一点困倦。
门开的时候,她会愣一瞬,然后很快笑起来。
“怎么了?”
“睡不着?”
“进来吧。”
她会这样说。
会让她进门。
会给她倒一杯温水。
会在她坐到沙发一角的时候,很自然地挪过去一点,缩短距离。
然后,她就可以像当年在海底那样,不说话,只是靠近。
只是这一次——
她可以伸手。
可以抱。
可以用人类的方式,去完成那一次在海底一直没有给出的拥抱。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恍惚。
手背上传来细微的刺痛。
她低头。
一片细小的黑色鳞片在皮肤下浮起,又很快消失。
封印在翻身。
深海在说话。
蛇在等。
而她坐在这间被灯光和机器包围的房间里,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
诸神黄昏并不是某一天突然降临的灾难。
它是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犹豫要不要走去敲另外一扇门开始的。
那就是开始。
也是,不可挽回的某一步。
她抬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
那里的跳动,在这寂静的夜里,异常明显。
“……再等等。”
她对自己说。
也是对海底那双眼睛说。
“等我再想一想。”
玻璃外的黑暗没有回应。
只有一圈极浅的波纹,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慢慢散开。
像蛇在水里轻轻摆了一下尾尖。
——好。
——我等你。
北风从海面掠过,拍打在世界环的外壳上,发出低沉的声响。
神之寂寞在这一刻并没有被填满。
只是多了一点点——
被回应的期待。
而那一点点,就足以让远在海底的蛇,暂时放软了身上所有的刺,乖乖地卷起自己,在等待里静静贴近那个她已经等了太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