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北风里的尾尖
一
世界环的会客室门关上的那一刻,王诗语几乎是靠着墙,才让自己站稳。
走廊里没有人,只有隔着墙传来的海浪拍击声,闷闷地一下一下。
她掌心还残留着茶杯的温度,却冷得发颤。
——“我是被他们钉死在海底的那条蛇。”
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像是还在耳边回响。
她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那里跳得乱七八糟,和她记忆里龙心沉稳的节奏完全不一样。
“尼德霍格……”
那是苏予安刚才最后叫她的名字。
古老、粗粝、带着世界树树根的味道。
那一瞬间,封印的缝隙被撑开一点点。
她看见自己庞大的龙身蜷在树根之下,黑色鳞片在暗红的泥土里反着冷光。每一次呼吸,都被根须勒得更紧,骨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疼。
疼得她只能张开嘴,一口一口往树根上咬。
血、树皮、泥土,都往喉咙里涌。
她咽下去,然后继续咬。
——要活下去。
那是她出生时就刻在骨头里的本能。
可在诸神眼里,那变成了罪。
变成了“啃食世界之树的怪物”。
变成了一个必须被杀死的理由。
有人从高天俯视她。有人在枝叶之间喊叫,说她将带来灾祸,说她会咬断世界的根。
还有一只松鼠,裂着尖牙,疯一样地在枝干间穿梭,把每一份恶意都放大后传到她耳边。
她一直不明白。
为什么她只是在疼的时候反咬一口,大家就要她死。
记忆里的风声突然变成了现实里北海的风。
从墙缝里灌进来,在走廊打了个圈,吹起她胸前的校牌。
“王同学?”
远处传来轻声的呼唤,是之前带队的工作人员。
“车队要回学校了,大家都在集合,你还好吗?”
诗语深吸一口气,把刚才被撬开的那块记忆又生生按回去,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收拢成冷静。
“没事。”她冲对方点点头,“刚才有点头晕。”
“第一次来海上基地,很多人都会不适应。”工作人员笑得很温和,“以后还有机会的。”
——以后。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来。
只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会客室的门。
门后的女人此刻在做什么?
她说自己是那条蛇。
说她在海底死不瞑目,说那时候诗语在她身边。
“我以为你留下,是因为你爱我。”
那句轻描淡写的告白像一枚还未落地的雪,从天而降,正好糊在她脸上。
冰凉。
也有一点点……窒息。
诗语猛地别开视线,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
……
回程的校车上,比来时安静许多。
大家翻着手机里的照片,小声感叹着“总裁好漂亮”“要是能去实习就好了”,声音像被厚厚的雪压住,软软的。
诗语靠在车窗边,长发垂下来,一部分散在围巾上。
玻璃上映出她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左眼下那点泪痣更显眼了些。
“喂——”坐在她旁边的朋友凑过来,“你和总裁单独聊了这么久,她跟你说什么啊?招你去工作吗?我跟你讲,如果你进世界环,我以后就跟着你混饭吃了。”
“……没说什么。”
“别啊,这种八卦你都舍不得分享?”
诗语想了想,尽量挑了一个无害的说法:“她说,可以给我一份实习机会。”
“啊——!!”朋友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我就知道!你看你刚刚回答得那么漂亮,她肯定对你印象特别好!”
“只是一个可能。”
“可能也是可能啊。”朋友兴奋得要命,“你答应了吗?”
诗语顿了一下。
她想起会客室里,苏予安在提到“实习”时那句看起来顺理成章的话——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提供一份靠近海洋和深海研究的实习。对你以后写论文,申请研究生,都会有用。”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和她刚才讲那些关于海底和死亡的事完全不一样。
轻松,甚至还带着一点试探般的期待。
像在询问一只受伤的小兽:
“可以让我靠近一点吗?”
诗语那时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一圈被茶水烫出的红印,没立刻回答。
“你可以慢慢考虑。”苏予安像是生怕她有压力,语气轻得像安抚,“不急。”
——可她一点都不急吗?
诗语想起那双眼睛里短暂闪过的贪心。
那是逃不过她的。
龙王曾经在无数亡魂的眼里看过贪婪和执念,她看得清楚。
苏予安的贪心不丑陋。
但很真。
她很想把她留在身边。
“……我还没答应。”诗语对朋友说,“回去再想。”
“你想什么呀!”朋友捶了她一下,“世界环诶!奥斯陆诶!海上基地诶!还有总裁诶!你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诗语没说话,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雪越下越大了,天空和海的界线被雪雾糊在一起。
她在这片白茫茫里,模模糊糊看见了一条极长极长的影子,从世界边缘一路蜿蜒过来,把整个地平线抱在怀里。
——生来就是环绕世界的蛇。
那条蛇伸直身体,就会听见无数人的尖叫。
她只要动一动,就会被咒骂、被惩罚。
“凭什么?”
诗语的唇无声地动了动,连自己都没听见这两个字。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替谁不平。
替那条蛇。
还是替一直在树根底下疼痛的自己。
二
夜色降临奥斯陆的时候,城市的灯光像一圈圈温柔的火,从雪地里慢慢亮起。
世界环总部大楼的顶层,落地窗几乎撑满了整个墙面。
室内的灯只开了一半,剩下的光都来自城市——被雪反射过来的街灯,被海面推回来的港口灯,被远处峡湾边零散的民居灯。
苏予安坐在沙发上,腿边卷着一条柔软的灰色毛毯。她已经换下白日的西装,穿上一件宽松的针织长袖和家居裙,长发完全散开,像一条顺从垂落的小河,覆在肩上。
她手边搁着平板,屏幕亮着,显示的是刚刚调出来的信息。
——王诗语,21岁,中国留学生,主修海洋相关专业。家庭背景普通,无异常收入记录,社交圈简单,唯一比较特殊的是:体检报告里有一次“不明原因贫血”和“皮肤瞬时鳞片样纹理”的备注,被医生归类为“可能的影像设备误判”。
她看着那些冷冰冰的数据,指尖轻轻敲在沙发边。
“……小龙。”她低低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般,“你藏得这么认真。”
她往后一靠,整个人陷进柔软的靠垫里。
黑暗里,她的眼睛仍旧是清醒的。
诸神黄昏之后,旧神残魂分散,各自苟活。
有的选择睡去,有的选择附在神话书页里,有的附着在废墟和武器上。
她是少数保留了较为完整记忆的那一批。
那可能是因为,她死得太恨。
那些钉子钉进她骨头的瞬间,她几乎是把所有不甘都往未来甩——甩到某个自己还不知道的时间点。
于是她在现代醒来时,带着完整的愤怒和半截残损的记忆。
她记得自己是耶梦加得。
记得自己环绕过世界。
记得诸神黄昏的火焰。
也记得海底那条黑龙。
只是黑龙的脸,在海水和腐烂的梦里有些模糊。
她记得那条尾巴。记得那截尾巴根部的鳞片特别光滑。
那是黑龙唯一没有被树根勒伤的地方。
所以她在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喜欢用尾尖去蹭那里。
可以稍微,舒服一点。
“你当时什么都不懂。”
她仰头看天花板,嘴角带着一点自嘲又宠溺的笑。
“连我这么明显地蹭你,你都不反应。”
记忆里的黑龙总是闭着眼睛。
她也说不上是不是睡着了。
只是安静地,把自己的尾巴盘成一个圈,圈住蛇的尾尖。
她从来没从那条龙那里得到过一个拥抱。
可是那样的安静陪伴,对于被世界钉死的蛇来说,已经是奢侈。
她曾在一次特别痛的时刻,心里非常小声、非常丢脸地想——
要是她能抱抱我就好了。
哪怕就一下。
可她没有说出口。
她没有故意摇那条蜷着尾巴的龙。
她怕吵醒她。
怕她醒了,会走。
结果龙还是走了。
走之前,还顺手把自己的情感和记忆封起来,丢在她旁边。
“你真是……”
苏予安抬手,覆在自己眼睛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狠得很。”
她有一瞬间甚至想笑。
那是旧神之间才懂的讽刺——
明明是混沌阵营的龙,却比毁灭阵营的蛇还狠得下心来,把自己所有情感全部封死。
她自己疯在海底,爱得执拗,偏偏对方那时还是一张白纸。
“现在也还是。”
她想起下午那双冷清的眼睛。
那眼里有世界树的影子,有北海的影子,有被困住的岩石的影子,却不太有她。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见的是警惕,是疑惑,是一点点不知所措。
——没有爱。
至少不是那种她回忆里,曾在无数次痛到极处时自以为看到过的爱。
她以为那条龙留下来,是在深爱她。
结果只是龙王觉得吵,于是把门锁在她身边。
那也是一种“选择”。
是在所有可能的地方,把最安静的一角留给她。
所以她仍旧不想怪她。
她不怪。
她只是,难过。
蛇从来不适合做需要“等”的那一方。
她们生来环绕世界、咬住世界、勒住世界。
可她还是在等。
等那条龙的记忆一点点裂开,等她从白纸上重新生出颜色。
“你忘了我没关系。”她在空荡荡的顶层公寓里低声说,“我会让你再喜欢我一次。”
说着,她忽然侧身,从沙发边抓过一个柔软的抱枕。抱枕上是某次活动时粉丝赠送的“世界环周边”——设计师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她喜欢蛇,画了一条极简线条的小蛇圈在黑色背景上。
她把抱枕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轻顶了顶。
“不过……”她低声道,“这次不打算只要尾尖。”
“我要整条龙。”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乖。
像是在和谁撒娇讨要东西。
窗外的风吹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震动。
远处的海面在夜色中起伏,一道极浅极浅的光像尾巴尖一样滑过水面,很快被黑暗吞没。
三
松鼠拉塔托斯克的转世自认为自己已经够忙了。
作为“掘墓人”组织在北欧的一个执行者,她每天要监视世界树残迹附近的异常能量波动,要处理那些不甘心的亡者残影,还要对付各种旧神残魂在人类社会里的小动作。
最烦的,是要来回在“树的上面”和“树的下面”跑。
——虽然这个时代的世界树已经倒塌,实体不存在了,但对应的维度仍然有脉络。
“掘墓人”这群疯子提出一个理论:
世界会重复终结。
每一次诸神黄昏,旧神死去,残魂流入新世界,再带着新的名字和身份重新生活——直到某些关键节点又自动对齐,开始下一次终结。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也很难:
要么提前干预,让“黄昏”被推迟;要么在无法阻止的情况下,尽量收集、记录所有旧神的死亡细节,为下一次“世界重置”留下线索。
拉塔托斯克原本只是那只整天在世界树上窜来窜去、负责挑拨离间的松鼠。
诸神黄昏之后,她的残魂也落到了这个轮回里。
作为曾经在树干和根部之间跑来跑去的信使,她对“上面”和“下面”的路都很熟。
——所以很自然地,被掘墓人盯上。
“你来帮我们送信。”组织这样说,“顺便,把你以前惹出来的祸稍微补一补。”
拉塔托斯克现在的样子,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
长发颜色浅浅的,像被冬日阳光长时间晒过的松果,尾端卷得有些自然,容易乱。她穿厚厚的毛线连衣裙,外面套一件大口袋羽绒服,走路的时候步子很快,像是随时准备蹦到树上的那种。
她的名字叫……嗯,组织在她降生的时候给她注册的身份证上写的是“Rita · Toske”。
简称:丽塔。
“你再这样乱跑,会冻坏脑子。”她的搭档——一位金发、留着长长侧辫的女巫嘀咕着给她围围巾,“今天海上风很大。”
“我脑子本来就不太好。”丽塔理直气壮,“你看,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答应你们的工作?”
女巫无奈地叹气。
“今天的任务重点,是世界环基地。”她翻开一本纸质小册子,上面画着简陋的地图和密密麻麻的符号,“深海那边传来的波动又有点不对劲。你要去看一眼。”
“是安安还是小语?”丽塔懒懒靠在椅子上,摇晃着脚尖,“还是两个人都动了?”
“别用这种昵称叫旧神。”女巫扶额,“尊重一点。”
“你上次不还拿着那两个人的合照当屏保?”丽塔眼尖地瞥了一眼对方手机,“说什么‘这一世颜值真高’?”
女巫:“……”
“重点。”她迅速把话题拉回,“今天世界环接待了大学生参观。我们收到报告,说现场某个时间点,‘蛇’和‘龙’的因果线短暂重叠,波动很强。”
“那不挺好?”丽塔眨眼,“说明缘分到了。我们不就等着看她们什么时候再遇上吗?”
“你忘了上一轮诸神黄昏有多惨?”女巫压低声音,“世界树倒塌,海水倒灌,人类文明直接被洗了一遍。我们现在还在给那一轮收尾。”
“可是——”丽塔叼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你不觉得她们这种‘至死不瞑目 封印情感’的组合,很浪漫吗?”
女巫冷冷看她一眼:“掘墓人不谈浪漫。”
“那你手机屏保?”
“——工作需要。”
丽塔心虚地笑了一小下。
其实掘墓人的很多成员,多少都有点这种“病态的浪漫”。
不然谁会愿意一轮又一轮地记录诸神的生死,看他们反复爱恨,自己却不能伸手去真正改变什么?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小小的银色针,放到灯光下看。针尖仿佛带着一点点微光,像是某种“世界线”的标记。
“我去看一眼。”她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如果安安真的要动手,我顺便提醒她两句,别把世界弄得太难收拾。”
“你以为你喊她一声‘安安’她就会听你的?”女巫无语,“她只听她老婆的。”
“那也是我老婆。”丽塔顺口胡说,“上一轮我就已经宣布——”
还没说完,一阵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
窗外高高的电线杆上,有乌鸦排成一列,黑压压地盯着她。
女巫放下杯子:“看吧,阿萨那边的人已经开始盯世界环了。”
“我要是再不去,小蛇就要被盯穿了。”丽塔耸耸肩,“我可怜她。”
说完,她套上羽绒服,抓起桌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扣,长发被压得乱七八糟,却懒得整理,整个人像一团暖乎乎的毛团,飞快地冲出门。
“……松鼠就是松鼠。”女巫看着她的背影,揉了揉额角,“一辈子都跑不停。”
四
剥开人类城市的外壳,会看到一个暗处更密集的世界。
旧神残魂,各类阵营,人类中觉醒的异能者,掘墓人,阿萨守夜人,龙族议会……
他们交织在同一片雪地下,彼此试探、合作、背刺,各自守着自己那一点点自以为的“正义”。
世界环大楼的地下四层,有一间没有出现在任何建筑平面图上的空间。
门很普通,刷卡进入。
门内,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空间——比海上实验基地更深。
墙壁上镶嵌着一圈圈符文,与现代科技设备杂糅在一起。中央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水,水面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苏予安站在边缘。
她换上了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长风衣。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蛇。”
深水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女声。
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出来,穿过层层水波,最后在她脚边散开。
“你今天的心跳,很不稳定。”
苏予安垂目,看着那片黑水里微微泛起的波纹。
“你们连这个也要监测?”她笑了一声。
“当然。”女声缓慢地说,“你是毁灭阵营的旗帜,我们不得不小心。”
说话的是“海姆冥海”的守门人,这一轮轮回里,她被叫做“赫尔加”。
曾经掌管亡者国度的女神,现在负责和世界环做一部分交易——他们负责给她提供深海科研技术,她负责给他们留出一个通往“底层”的渠道。
互相利用。
“你今天见到她了。”赫尔加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冷淡的好奇,“感觉如何?”
“比我想象的还要……乖。”
苏予安想到那双困惑而紧绷的眼睛,明明有杀龙王的战绩,却坐在她对面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喝,连杯子都差点拿不稳。
“可她现在不爱你。”赫尔加很直接,“你确定要这么急着把她拉进来?你知道这对诸神黄昏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
“可这是我这几百年来……”苏予安轻声打断她,目光落在自己脚尖,“第一次觉得活着有点意义。”
空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黑水里泛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你们毁灭阵营的人总是这样。”赫尔加叹气,“一边说要毁掉世界,一边又在世界里找意义。”
“你不也是?”苏予安淡淡笑,“死者女王,却总在替活人衡量平衡。”
“那是职责。”
“我的职责是毁灭。可我现在有一点想偏心。”
她走到更近一点,风衣的下摆垂在脚边,像一截乖顺垂下的尾巴。
“我不会让整个世界轻易崩塌。”她说,“至少在她站稳之前不会。”
“你打算怎么做?”
“先把她留在我身边。”
她说这话时,眼里那一点小小的期待,可以轻易让人忘记她曾经盘绕过世界。
“让她习惯我。”
“让她知道,她不是‘怪物’,也不是‘罪’。”
“让她知道,即便这个世界都要她死,也至少有一条蛇,会站在她那边。”
赫尔加沉默地听着。
“你知道掘墓人一直在观察你们。”她提醒,“阿萨那边的人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如果你们两个阵营的核心继续靠近,新黄昏几乎是必然。”
“那就必然吧。”苏予安轻声,“世界本来也没多干净。”
“蛇——”
“我会收拾烂摊子。”她抬眼,“赫尔加,你最担心的,是亡者来不及安置。”
深水里传来一声轻笑。
“你总喜欢把别人的担心说得这么理智。”赫尔加说,“那你自己呢?你不怕她最后还是不要你?”
苏予安垂下眼。
“怕啊。”
她很坦诚。
“可是……”她看向远处黑水的深处,声音压得极低,“比起再一次被钉死在海底、整条蛇腐烂至尽头还没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更怕这一世你们又把她推到树根底下去。”
黑暗里,有某种古老的情绪在悄悄翻动。
“我是毁灭阵营。”她说,“但不代表我愿意看她再痛一次。”
“如果这个世界一定要拿她来做牺牲品,那我就毁了这个世界。”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
却让黑水深处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蛇啊。”赫尔加最后轻声,“你这样会让很多人头疼。”
“那就头疼吧。”苏予安笑起来,笑容温柔得过分,“反正他们当年也没替我们疼过。”
她转身离开。
长发在身后晃动,风衣裹着她纤细的身形,像一条优雅地滑过夜色的蛇。
五
夜很深的时候,学生宿舍楼的暖气管发出低低的响声。
楼道里偶尔有脚步声和压低的笑。
王诗语趴在桌前,电脑屏幕上的文档还停留在“世界环参观报告”的标题页。
她一个字都没写。
桌上摊开的,是苏予安给她的那张“实习意向表”。
上面有世界环的logo,还有一行空着的手写签名栏。
“你可以回去之后考虑。”
她记得那时苏予安这样说。
说话的时候,她把笔放在签名栏旁边,下意识往前推了一点。
那动作很小心,像怕唐突了她。
诗语握着笔尖,悬在空中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签。
她不是不心动。
对于一个研究海洋的学生来说,世界环提供的是最顶级的平台。
更何况——
“你有时候半夜会痛。”
苏予安在讲完“实习”的好处之后,突然轻声补了一句,“那种从骨头和血里冒出来的痛。”
“你还会梦见树根,梦见世界树倒塌,梦见那只烦人的松鼠在你头顶叫。”
“你会以为是胃痛、偏头痛、睡眠问题,其实是封印在反噬你自己。”
“如果你在我身边,”她说,“这些至少会好一点。”
“为什么?”诗语那时问。
“因为我知道怎么让你不那么痛。”
那女人说这话时,眼睛里有一瞬极深的寂寞。
那是她在海底一个人撑过来的经验。
她太懂“痛”了。
所以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替她挡一点。
——至少这是她说的。
诗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瞬间有点想相信她。
她看着那张表,指尖缓慢地沿着纸边缘滑过去。
触感有点粗糙。
她手背上突然有一阵瘙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下一秒,细小的黑色鳞片从皮肤下微微浮起,在灯光下泛出极浅的冷光。
“……又来了。”
她低声嘟囔。
每次封印松动一点,她的身体就会用这种方式提醒她:
你不是普通人。
你是从世界之树根部爬出的龙。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触碰到那些鳞片时,一股冰凉顺着神经往上爬。
她闭上眼。
那一瞬间,她好像又听见了深海。
海水压得骨头隐隐生疼。
铁钉钉穿蛇脊的声音清晰得可怕。
还有那条巨蛇粗重的呼吸声。
她看到那条蛇的眼睛——
巨大、通红、布满愤怒和不甘。
蛇张嘴想说话。
可她听不见。
那双眼睛太吵了。
她本能地伸出尾巴,绕住蛇冰冷的尾尖。
——安静一点。
没有声音也好。
……
“嘶——”
现实里,王诗语被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鳞片从她手背上一瞬间消失,像被烧灼过的幻影。
她却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你在做什么?”室友推门进来,看到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你脸色好差啊。”
“可能是暖气太热了。”诗语敷衍地笑笑,把袖子往下拉,遮住刚才那片微微红的皮肤,“我去洗把脸。”
她绕过室友,走进狭小的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脸色确实很苍白。
她用冷水捧了几把,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打湿了散在胸前的发丝。长发被水贴在脸侧,显得她整个人更安静。
她盯着镜子里那双眼睛,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尼德霍格。”
她试着在嘴里念那个名字。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不是人类的名字。
那是——
龙王。
她应该在树根之下,在亡者的血海里,在被神诅咒的黑暗中。
可是现在,她站在一间有暖气、有热水、有日常琐碎噪音的学生宿舍里。
窗外是奥斯陆的雪。
床上堆着廉价的毛绒玩偶。
桌上是世界环的实习表。
那条蛇说:
“这次,我不会让你再一个人疼。”
诗语轻轻咬住下唇。
她不知道那条蛇是不是值得相信。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伸手。
她只知道——
如果她一直不动,这个封印终究会在某个时间点自己爆开。
到那时候,她可能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她擦干脸,从卫生间出来。
室友已经钻进被窝,正抱着手机看剧。
“诗语,你明天早上有课吗?”
“有。”
“那你早点睡。”室友嘟囔着,“我帮你关灯?”
“等一下。”
她走到桌前,坐下。
灯光从桌边落下,在纸上铺开一层暖黄色。
她握住笔。
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了“实习意向表”的签名栏上。
——王诗语。
字不大,却很稳。
写完之后,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钟。
心里的某个天平缓缓偏向一侧。
“关灯吧。”
灯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柔软的黑暗。
她钻进被窝,长发散在枕头上。
在睡意彻底将她拖走之前,她隐约听见自己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轻轻地笑了一声。
不是她自己的。
更像是从极深的海底传来。
——乖。
——这次别再跑了。
六
第二天一早,世界环总部的秘书部收到一封加密的内部邮件。
发件人:苏予安。
标题很简单:
【新实习生资料,优先安排接触深海项目】
秘书看了一眼附件里的名字,挑了挑眉。
她已经习惯了上司偶尔亲自关照某些人——合作方的子女、重要客户的代表、政府那边塞来的人……
可这次的备注有点特别。
“注意保密。”
“避免不必要的监控与骚扰。”
“如有人主动打听此人背景,一律记录上报。”
秘书若有所思地合上电脑,去给上司准备上午会议的资料。
推门进去时,她看见苏予安正坐在办公桌后,认真翻阅着一本厚厚的报告。
今天她换了一身浅色的套裙,柔软的羊绒面料让她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更温和一些。长发依旧挽起一半,露出修长的脖颈线条。
“苏总。”秘书把资料放下,“这是九点会议的文件。还有——您昨天交代的那位学生,已经录入了系统。”
苏予安点点头,接过。
“辛苦。”她抬眼,温声道,“后面可能会有人打听她,你们都按邮件里说的做。”
“是。”
秘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那位……是您亲戚吗?”
“算是吧。”苏予安笑了一下,“很久以前就认识。”
“哦——”秘书恍然,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但她的资料上……”
“人类的资料。”苏予安轻轻敲了敲桌面,“从来都不太准。”
秘书自然地把这一句当作“玩笑”,于是也笑了笑,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办公室恢复安静。
苏予安低头,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一行字:
【小语到岗时间:三周后】
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指尖轻轻摩挲屏幕。
三周。
对于神祇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
但对于正在重新长出记忆的人类学生来说,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缓冲期。
她不急。
不急着把龙扯进自己的世界。
她只是……
已经开始期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有另一个杯子,在自己的日程表上有另一行和她相关的安排。
她可以想象很多细节——
比如冬天里,给她准备一条更厚一点的毯子。
比如在她写报告写到半夜的时候,悄悄走过去,从背后环住她,替她揉揉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肩膀。
比如在会议间隙,把她叫进来,装作随意地问:“午饭吃了吗?”
——然后顺势把自己本来懒得吃的那份也推过去。
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在脑海里排列过“贴贴”的场景。
在海底的时候,她只能用尾尖蹭她的鳞片。
现在,她可以用手。
她看着自己的手。
指节修长,掌心温暖。
完全可以,像人类那样,抱住她。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苏总?”通讯器里传来助理的声音,“九点会议要开始了。”
“知道了。”
她收起那些太过柔软的想象,把手机屏幕按灭,让自己重新戴上“世界环总裁”的面具。
她站起身,裙摆落在腿侧,优雅地迈向会议室。
——神在台上。
——蛇在世界之上。
——而她的心,正毫无节制地往一条黑色的小龙那里滑。
七
三周时间,在雪和课表之间静静溜走。
王诗语按部就班地上课、写作业、和同学去喝咖啡、在夜里梦见树根和蛇眼。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签了那张实习表。
直到世界环发来正式的录取邮件。
她坐在寝室的床上,看着收件箱里那封简洁的通知,忽然有点恍惚。
“哇——你真的要去啊?”朋友探头过来,“那我之后要叫你‘苏总的人’了。”
“别乱叫。”
“那叫什么?”
“……叫我‘打工人’。”
“世界环的打工人也很高贵的好嘛。”
朋友在床上滚来滚去,替她开心。
诗语却没那么兴奋。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封邮件,指尖在触摸板上停了一会儿,最后轻轻点了“已读”。
她知道,从她在签名栏写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稍微偏了一点。
偏向那条蛇。
偏向那片深海。
偏向诸神黄昏复苏前的宁静风暴。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选择。
可是——
在某一个梦境的深处,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过海底那句几乎要碎掉的求救:
“你可以离开的。”
“走啊。”
“别待在这里。”
那条蛇嘴上说“别待在这里”,眼睛却一直盯着她。
像任何一个其实很不想你走的人。
那时的她没回答。
只是把尾巴圈得更紧一点。
这一次,她想试着给一个回答。
——好。
——那我去你那里。
至于世界会不会因此再一次落入黄昏,神会不会再次被焚,海会不会再次倒灌……
那是三周之后、三个月之后、三年之后的事了。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把行李箱拉出来、认真折叠衣服的普通大学生。
床边的雪靴放得整整齐齐,行李箱里叠着几件厚毛衣和围巾。长发被她随手用发绳松松绑在背后,几缕碎发掉下来,遮住了表情。
她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去,压了压,箱子合上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像是某扇门,再一次被锁上。
也像是另一扇门,悄悄被推开了一条缝。
门那头,是世界环,是北海深处,是一条乖乖等了她几百年的蛇。
也是——
她封印里的“痛”。
和被误解成“爱”的那一场陪伴。
故事,还远远没有到真正开始的时候。
北方的风却已经忍不住,提前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