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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海之下的眼睛

作者:八尺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一章  ·  北海之下的眼睛


    一


    海水冷得像是没有颜色。


    在那片沉默的深渊里,光在第一百米处就已经被溺死,温度缓慢下坠,直至接近虚无。海底沉积着千年的暗沙和骨骸,巨大的铁锚和生锈的船骸像是被遗忘的誓言,层层叠叠压在一起。


    而在所有沉睡之物的最下方,有一双眼睛仍旧是睁着的。


    那是一具庞大到足以环绕世界的蛇之尸体。


    她的躯体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腐烂,鳞片碎裂,骨骼裸露,曾经卷住世界的躯干如今被粗暴地钉在海床上。那些钉子是神祇之手,是恐惧与惩罚的混合物,牢牢穿透她的背脊与七寸,将她封死在冰冷的海底。


    但她的眼睛还睁着。


    因为她不甘。


    ——安。


    有谁在轻声唤她。那声音在海水里穿行,像极远极远处的一线光,几乎要被黑暗吞没,却顽固地存在着。


    她记得那片声音。


    记得自己的肉身开始腐烂时,有什么东西落入了这片深海。


    是一条龙。


    黑色的龙,从世界之树的根部一路坠落,穿过了残破的枝叶与崩塌的天空,拖着被流放的命运,直直撞入她所在的深渊。


    安记得那一刻。


    她痛到几乎意识都化成了碎片,却强行让自己透过被盐和血灼烧的视线,看清那团阴影。那是一条巨龙,龙鳞漆黑,像是吞噬了所有光。她沉默地在她身旁盘踞,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挤进铁钉与蛇骨之间的狭小空隙。


    ——你也是来折磨我的?


    她曾用最后一点清醒这样问。


    那条龙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别过去,闭上眼睛。


    她以为那是冷漠。


    后来,蛇的躯体越腐烂,痛苦却愈发清晰。神之血液在海水中缓慢扩散,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秋日落潮。每当疼痛难忍的时候,安就会看向身侧那条黑龙。


    龙仍旧闭着眼。


    她从不说话,也不安慰,只是始终待在那儿,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于是安误以为,那是某种陪伴。


    ——你可以离开的。


    ——走啊。


    ——别待在这里。


    她一次次用已经碎裂的舌头这么说。


    黑龙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却依旧没睁眼,只是更紧地蜷缩了一些,尾巴在海床上缓慢地叠起一个圈,圈住了蛇枯瘦的尾尖。


    安忽然就笑了。


    她终于明白——


    这条黑龙,是留下来陪她的。


    即便什么都不说,即便她不懂痛,不懂爱,不懂被钉在海底是怎样的折磨,她还是留下来。


    她在自己将死的最后时刻,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她得到了“有人愿意留在她身边”。


    那之后,安在漫长的沉默里,学会了用自己破碎的尾尖,去轻轻碰触那条黑龙冰冷的鳞片。


    她想开口说“谢谢”。想说“别走”。想说“我好像喜欢你”。


    可她的嘴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于是她只能张着那双永远无法闭合的眼睛,在荒芜的海底,用死者的目光去记住那条黑龙的轮廓,把那份误以为的“陪伴”一点点酿成妄执的爱。


    ——小语。


    意识的最后一丝微光里,她给那条黑龙取了一个名字。


    ……


    “总裁?”


    有人轻声唤她。


    玻璃窗外是冬日的奥斯陆,雪从阴云里缓慢落下,在高楼之间漂浮。海鸥掠过港口,远处的峡湾被雾气罩住,像一头沉睡的古老怪物。


    苏予安睁开眼,掌心仍隐约残留着冰冷海水的触感。


    她从椅背上坐直,垂在肩头的长发顺着动作滑落,柔顺地擦过西服领口。那是剪裁极其合身的女士西装,线条干净利落,却并不硬朗,腰身收得很好,勾勒出柔和而优雅的轮廓。衬衫的领口解开一粒纽扣,露出一点雪白的锁骨,与她天生略显冷淡的眉眼一起,拼出一种危险却克制的气质。


    “刚才开会资料我已经整理好了。”秘书将文件轻轻放在桌上,小心地瞥了她一眼,“您刚刚……好像又做梦了?”


    予安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了一下,收回从海底追溯到现代的恍惚,嘴角勾起一个礼貌又温和的弧度。


    “嗯,一点旧梦。”她声音不高,却极具安抚感,“辛苦了,可以先下去休息。”


    秘书怔了一下,脸微微红了红,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办公室重新归于安静。


    落地窗外,北极的风呼啸而过,却被隔绝在厚实玻璃之外。


    苏予安凝视着城市。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成为这座城市最年轻的掌权者之一——全球能源集团“世界环”(Midring)的总裁。仿佛她一睁眼,就已经站在了高处。只要她轻轻握拳,就能牵动无数人的命运。


    这样的高度,本该令人满足。


    可她始终觉得,自己缺了一块极重要的东西。


    那块空白在海风刮来的时候,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在她闭上眼再度看到那片海底的时候,都会清晰得像一道张开的伤口。


    她知道那不是人类的梦。


    那是一段被封印、被剪切、被抹去的“神的记忆”。


    在记忆的断裂处,她仍能感觉到某种压抑的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可以自由行走,而我必须环绕世界一动不动?


    ——凭什么我生来就是锁链?


    她记得自己曾经是环绕世界的蛇。首尾相接,圈住万物。万民在她之上行走,却没人会仰头看她一眼;神祇借她的身躯稳固世界,却把一切灾厄都按在她的名字里。


    只要她稍微动一动,那些被她环绕的世界就会震动、崩塌。


    然后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正义”指责都会一股脑儿砸到她身上。


    “是你想毁灭世界。”


    “是你违背了神的秩序。”


    所以他们要钉死她。


    可她明明,只是想动一动。


    想伸直尾巴,想舒展一下脊骨,想离开那道不会终结的圆。


    她想知道,离开世界以后,自己在哪里。


    可她从未被允许。


    那份屈辱和不甘,到了现代也仍然没有消散,只是换了一副更精美的外壳。


    ——好想毁掉。


    她在拥挤的会议厅里,看着那些人类谈笑风生地讨论世界格局的时候,会有这种念头闪过。


    毁掉这一切,让天空再坠一次,让海水再倒灌一次,让他们像曾经的神祇那样,在恐惧中想起自己的名字,终于知道“世界被谁捧着”。


    她并不着急。


    诸神黄昏已经发生过一次,她知道怎么把它再演一遍。


    当年她死去时,世界树倒塌,神祇陨落,大火烧过高天,海水吞没大陆。那些曾高高在上的存在一个个化为灰烬,只剩下少数残存的碎片,流转为如今的人类与旧神的残魂。


    他们以为自己逃过了终结。


    但蛇是可以重生的。


    苏予安缓缓收回视线,指尖捏住桌上的钢笔。


    她现在是“毁灭”阵营最锋利的刀。无数旧神的残影在现代诞生,形成了不同的势力——有人渴望重建旧秩序,有人选择隐匿在人类之中,有人试图守护这个新世界的脆弱和平。


    而她,则只是安静地一点一点清除障碍。


    重启诸神黄昏,需要合上许多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剧本碎片”。


    还差一块。


    那块空缺的位置,在她所有的梦里,都被一片黑色的鳞片覆盖。


    她还差一条龙。


    二


    “王诗语。”


    “在。”


    教室里,点名声带着北欧冬日特有的干燥感,从窗边一路划过,落在她耳边时已经多了一层遥远。


    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浅色毛衣的女孩抬起头。她的头发很长,从肩头柔软地垂下去,微卷的发尾摩挲着围巾。皮肤很白,眼尾清冷,左眼下方慵懒地卧着一粒细小的泪痣。


    她看起来很安静。那种与生俱来的疏离,让她即便坐在人群中,也像是被单独放置在另一个温度里。


    “这边。”前桌的女孩戳了戳她的笔,“老师刚刚说,周五要去参观世界环集团的海洋能源实验基地,让你记得填表。”


    “哦。”


    王诗语垂睫,点点头。


    她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挪威语,字迹秀气工整。可如果有人认真看一眼,就会发现那些句子之间突然断裂,时常会插入一些奇怪的符号或者空白,就好像她写着写着,意识会突然被抽走。


    “你又走神啦。”前桌女孩半是抱怨半是好奇地探过头,“诗语,你最近是不是总做梦啊?上次你说梦到一棵树,这次又梦到啥?我看你刚才手都在抖。”


    诗语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


    指尖不自觉地蜷着,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有点发白。


    “……没什么。”她迟疑了一瞬,轻声说,“就是……感觉有什么在咬我。”


    “咬你?被狗追?”


    “不是。”她摇摇头。


    不是狗。


    不是任何她见过的生物。


    那是某种巨大的东西,从她看不见的地方伸来无数缠绕的根须,一寸一寸扎进她的骨头里。她每成长一分,那些根就会跟着伸长一分,不断勒紧她,让她动弹不得。


    疼。


    疼得她想要咬回去。


    于是她真的咬了。


    在梦里,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条巨龙,口中满是血与树皮。她疯狂地啃咬着那棵树的根,一次次地撕裂,连木屑都不放过。


    可树根仍旧在生长,永远长不完。


    啃咬是唯一的解脱。


    她不明白为什么。


    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树终于倒塌的时候,她看见天空里燃烧起一场恐怖的火。神祇的马在火焰中嘶鸣,海浪卷着尸骸,把整个世界拖进深渊。小蛇们从树干和根部成群结队地往下落,跟随她,跟随那条最巨大的蛇,一起坠入世界终结的黑暗里。


    她看见有人在尖叫,听见有人在祈祷,可那些声音对她来说都一样地遥远。


    只有一只松鼠在树干上窜来窜去,尖利地叫着,把高天与地底的恶意来回传递。


    她特别讨厌那只松鼠。


    “诗语?”


    手背被轻轻拍了一下。


    她回过神,意识到教室已经下课了,只有她还握着笔一动不动。


    “你没事吧?”朋友皱眉,“你刚刚眼睛都红了。”


    “可能是风太大了。”诗语别过目光,轻轻笑了一下。


    窗外的风将雪一片片卷起来,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微的声音。


    她很少说自己真正的梦。


    从被龙族后裔唤醒,到远离族群,来到人类的世界读书那一刻起,她就决心把那些纷乱的记忆全部封闭。


    过去的“龙王”对她来说,只是一片昏暗未明的影子。


    她只知道,自己从世界之树的根部来,又从某片深海醒来。


    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后裔们跪在她脚下,用古老的龙语呼唤她的称号,可那些音节都像是锋利的石头,擦过她耳朵的时候会带起刺痛。


    她不记得曾经啃咬了世界之树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折磨了多少亡者。


    他们说,她曾经在树根之下盘踞,以龙尾抽打迷失的灵魂,逼问他们的罪。说她曾咬死一只停在树梢的老鹰,把啃咬的碎肉一点一点吐在树根旁,看着它们再次腐烂。


    她听着那些叙述,只觉得异常陌生。


    她不知道“痛苦”的意义,只知道自己从出生起,就一直处在一种压抑的疼痛中。


    直到她投向那片海。


    那片海出奇地平静。


    在她坠入海底之前,在记忆彻底封闭之前,她隐约记得自己看见了一具巨大的蛇之尸骸。


    那具蛇的眼睛睁得很大。


    视线里挤满了不甘与愤怒,像一团永远不会散掉的北极极夜。


    她看不懂那种情绪。


    只是下意识伸出爪,将自己的尾巴绕住那条蛇残破的尾尖。


    那大概是她所能做出的唯一动作。


    之后,记忆就断了。


    等她再度醒来,已是几个世纪之后。


    她从海底缓慢浮起,被龙族的后裔们从残骸和海藻里捞出,换了新的身体——一具年轻的人类躯壳。


    他们称她为“王”。


    而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然后转身离开,像一条被放生的鱼一样,钻入人类的城市里,从最普通的大学英语考试开始学起。


    在海底的那一段,被封在记忆深处。


    偶尔会在梦里浮现,却总是被某种看不见的黑幕挡住,让她看见不了那条蛇的全貌,只能看见一截尾尖。


    她甚至给那条尾尖起过一个名字,可每次醒来,那个名字都会从舌尖滑落,只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音节——


    安。


    三


    “世界环集团。”


    周五清晨,校车在薄雪覆盖的公路上驶过。远处的铁灰色海面上浮着一圈巨大的白色建筑,如同一只嵌在北海上的环形之眼。


    导员拿着扩音器,笑眯眯地向学生们介绍:“全球最大的海洋能源集团之一,总部就在奥斯陆。听说这次接待的是他们的现任总裁,很年轻,也很神秘,据说是个大美人。”


    车厢里立刻响起一阵起哄声和兴奋的讨论。


    “我看过新闻,好像是华裔?”


    “是啊,长得超好看,气场也强,又有钱又有权,好羡慕。”


    “你说我们今天能不能近距离看到?”


    “你想多了,人家总裁会来给我们这些普通大学生讲座吗?”


    王诗语靠在车窗边,听着这些声音,目光却停在那圈浮在海上的白色建筑上。


    那建筑像一枚巨大的金属蛇环。


    它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仿佛随时会因世界一点点的震动而收紧,掐住海的喉咙。


    诗语看着那“环”,胸口生出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她觉得,那东西本该被自己咬断。


    “诗语。”旁边的同学把一张参观证塞到她手里,“别走神,我们一组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张挂在胸前的证件,上面印着世界环集团的标志——一条极简线条构成的蛇影,首尾相接,构成一个冷硬的圆。


    她的指尖微微一颤。


    “……好看吗?”同学误会了她的反应,“他们logo设计得挺酷的。”


    “有点像……锁链。”诗语轻声说。


    同学愣了愣,笑起来:“你这想象力。”


    校车驶上通往海上基地的专用桥。北风在车窗外呼啸,掀起一层层浪花,拍打在桥墩上。海鸥沿着风的方向滑翔,发出几声嘹亮的鸣叫,仿佛是某种古老存在在远远打量着这一群靠近海之秘密的小小人类。


    世界环集团的海洋能源基地,比他们在宣传册上看到的更加巨大。


    银白色的金属结构组成一个环形平台,中间是深不见底的海水。平台上密布着高耸的观测塔和整齐的管线,仿佛一个沉默而精密的阵法。空气中弥漫着海盐与金属的气味。


    学生们下车后,被安保人员分成几个小组,依次带入参观路线。


    “接下来,世界环集团的总裁女士会亲自为大家做一段简短的致辞。”接待人员用流利的英语说,“请各位同学保持安静。”


    “她真的会来啊!”有人小声惊呼。


    人群骚动了几秒钟,随即安静下来。


    平台中央的讲台上,银灰色的麦克风被摆放得一丝不苟。


    风从海上吹来,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从侧方通道缓步走出。


    她穿着一身深色的女士西装,外面披着一件及膝的大衣,大衣敞开,里面的线条流畅却柔和。长发被随意地挽起一半,余下的发丝顺着肩背垂下,黑得有点发亮。细长的金属耳饰在耳畔轻轻摇晃,随着她的步伐晃出一弯冷光。


    她脸上的妆容很淡,眉眼却锋利出尘,那种锋利又被她刻意压低,只剩下一种令人无端安心的温和。


    像是暴风雪边缘的一小团微光。


    “啊——”


    不知道是谁先倒吸了一口气,很快就被同学的捂嘴声盖住。


    王诗语抬眼。


    那一瞬间,海风忽然停了。


    她看见那个女人登上讲台,看见她走到麦克风前停下,薄唇轻启,带着标准又柔和的微笑说:


    “欢迎你们来到世界环。”


    那声音……


    诗语的心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


    她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浮起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像在极深极深的地方,有谁曾用同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试图叫她的名字。


    安。


    这个音节再次浮上舌尖,却仍旧没能完整说出来。


    苏予安站在讲台上,视线从一张张稚气的学生脸上掠过。


    直到她看到她。


    那是人群中相当不起眼的一个位置,靠近风口,站着一个裹着浅色围巾的女孩。女孩的长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她却没有去理,仍旧安静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很清冷。


    左眼下那粒细小的泪痣像一滴凝固的墨。


    苏予安在那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深海里那团蜷缩的黑色身影。


    ——黑龙从世界之树底部坠落,盘踞在她身侧。


    ——尾巴蜷起,圈住她的尾尖。


    她握着讲稿的手指慢了一秒。


    四周的风声、海浪声、学生们微弱的呼吸声,一瞬间全都远去。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缓慢而有力地敲响。


    砰。


    砰。


    砰。


    她的视线几乎不受控制地停在那个女孩身上。


    她看到她的指尖在寒风里微微蜷着,好像在忍受某种看不见的疼痛。


    安静。疏离。像一块被世人遗忘的黑色冰块——可那冰块下方却隐隐有火光在闪。


    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那是“混沌”的气息。


    是那条曾在世界树根部啃咬的龙的味道。


    ——小语。


    这个名字在心里轻轻浮现。


    苏予安垂下眼,掩去一瞬间的惊涛骇浪,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笑了起来。


    “……世界环致力于探索海洋能源的新可能。”她的声音温润而稳,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海覆盖了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却仍然有很多地方,不曾被看见。”


    她说到这里时,目光似无意地在王诗语身上停留了一瞬。


    “我相信,不被看见的地方,往往藏着真正的答案。”


    诗语被那一眼看得心头一紧。


    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仿佛自己被剥去了隐藏在身上的所有伪装,被迫用最原本的面目站在这个女人的注视之下。


    那目光很温柔。不具侵略性。


    甚至还带着一点令人放松的笑意。


    可她就是莫名紧张。


    耳边又响起梦里的断裂声响——树根断裂,大地震颤,蛇的尸体落入海底。


    “我期待你们当中,会有人在未来真正理解这片海的重量。”


    苏予安最后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致辞。


    掌声响起,学生们激动地讨论着,将目光投向这位年轻又神秘的总裁,带着羡慕、崇拜、好奇。


    只有王诗语握着参观手册,掌心隐隐有些发热。


    她觉得对方那句话,是单独说给自己听的。


    ——“不被看见的地方。”


    她忽然想到自己封闭的记忆。想到海底那一截总是不肯清晰的蛇尾。


    也许……


    她应该回去看一眼。


    四


    参观过程被安排得紧凑而有序。


    学生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依次参观了海洋观测室、深海模拟舱和能源实验室。每一个区域都充斥着冷光与数据,巨大的玻璃舱里盛放着从极深海域采集来的岩石与奇异的微型生物。


    “我们的深海模拟舱,可以重现八千米以下的压强环境。”讲解员自豪地介绍,“世界环正在尝试开发深海裂谷中的新型能源矿物。这可能会改变人类未来一百年的能源格局。”


    诗语站在玻璃舱前,看着那些被高压挤压得几乎变形的岩石。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那些岩石,看起来有点像被压在世界之树根部的自己。


    被束缚着,疼得变形,却又无法真正碎掉。


    她转过身,想换一个角度让自己不去想那些。


    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这里的极限压强,是你们刚才听到的数字的两倍。”


    讲解员一愣,连忙后退一步,向声音的主人侧身让路。


    人群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苏予安走进了实验室,脱下外套,露出内里剪裁得体的西装外套。她的长发因为室内暖气的缘故稍微散开一些,几缕柔顺的发丝坠在胸前,打破了西装带来的疏离感。


    她弯腰看了一眼仪器上的数据,轻轻点头:“已经可以申请下一个阶段的测试了。辛苦。”


    说完,她抬眼。


    视线毫不费力地穿过一群学生,最终停在了站得略微靠后的那个身影上。


    “王——”她刚要直接叫名字时,适时顿了一下,换成一个更合理的说法,“这位同学。”


    “我?”诗语本能地挺直了背。


    “嗯。”苏予安嘴角含笑,微微侧头,仿佛随意地问,“你看这些岩石,会想到什么?”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好几个学生都看向诗语,眼里带着幸灾乐祸又期待的神色——总裁点名,谁不紧张?


    诗语抿了抿唇。


    如果是以前的她,她八成会选择一个“标准答案”:想到人类探索精神之类的。


    但某种东西在她舌尖滚动,让她脱口而出一句:


    “……想到,被困住的东西。”


    苏予安轻轻“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被困住?”


    “它们原本不该长成现在这样。”诗语低声说,“只是被压得太久了。”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有些奇怪。连忙别开视线,有些懊恼。


    “我只是随便问问。”苏予安好像察觉到她的紧绷,语气放得更柔,“答案没有对错。”


    她顿了顿,像是认真地在思考这个回答。


    “被困住的东西,会想逃吗?”她又问。


    “……会吧。”


    “那如果,它一旦逃离,就会让上面的一切崩塌呢?”


    诗语抬头,对上她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藏着一种她非常熟悉的情绪——愤怒,却被极好地隐藏起来,化成温柔的笑。


    “那也会想。”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经思考就这样说了出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出乎自己意料的坚定。


    “因为它也活着。”


    四周安静了几秒。


    连仪器后台运转的嗡鸣声都显得遥远。


    苏予安微微弯起眼睛。


    那笑容里,有一种被戳中之后的愉悦。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冷风里一圈圈铺开的计划,终于在某个节点上重新对接上了。


    “说得很好。”她低声夸赞,“你叫什么名字?”


    “王、王诗语。”


    “诗语——”她轻轻在舌尖滚了一遍这个名字,笑意更深,“我记住了。”


    她的话音柔软,落在耳朵里却像什么东西轻轻绕了一圈,将人圈住。


    诗语莫名觉得耳根有点发烫。


    她明明不是那种容易害羞的人。即便在龙族时代,她也只会以冷漠和无动于衷面对仰望自己的目光。


    可眼前这个女人,让她有一点……不适应。


    那种不适应里带着一点隐秘的心安。


    仿佛只要被她那样看着,被她那样轻声叫一声名字,自己就不再是一条只会啃咬世界之树根部的怪物。


    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被温柔记住了名字的大学生。


    五


    参观结束后,学生们陆续被引导离开实验区域,前往休息厅。世界环为他们准备了简单的茶点,窗外就是无边的海。


    “天哪,总裁刚刚夸你了!”朋友一把搂住诗语的肩膀,兴奋得恨不得跳起来,“你知道你刚刚有多帅吗——啊不,多漂亮!”


    “只是一句普通的回答。”诗语被她的夸张逗笑,眉眼间那点冷意淡了许多。


    “拜托,她可是总裁诶,亲自记住你的名字,还用那种眼神看你——”朋友捂住心口,“我都要被掰弯了。”


    诗语端起纸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甜味在舌尖化开,稍微压住了梦境里残留的苦涩。


    她其实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当她刚刚站在深海模拟舱前时,背后那扇通往更深区域的金属门突然泛起了一阵细微的震动。


    那震动频率,很像……某种庞然存在再度翻身时带来的回声。


    她压下这种莫名的联想。


    可能只是机器运转。


    “王同学?”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礼貌地对她点头。


    “苏总裁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方便吗?”


    六


    休息厅旁边是一条安静的走廊,尽头是一间看起来并不很大的会客室。


    门被轻轻推开时,窗边的女人正低头在平板电脑上签署什么文件。


    落地窗外,海风拍打着平台边缘,溅起的水花在玻璃上留下一点点晶亮的痕迹。


    光线从她身后落进来,将她的轮廓勾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打扰了吗?”诗语站在门口,不太自然地问。


    苏予安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的锋利被收束得很好,只剩下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


    “不会。”她放下平板,起身,“反而是我打扰你了,王同学。”


    她绕过桌子,走到茶几旁,把之前那件深色大衣轻轻放在沙发扶手上。这一系列动作从容而优雅,完全看不到任何“总裁”惯有的压迫感。


    “坐吧。”她亲自给诗语倒了一杯茶,动作熟练得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照顾人,“刚从外面进来,应该会冷。”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轻了一分,像是在哄谁似的。


    诗语怔了一下,下意识道谢,接过杯子。


    杯壁传来的温度慢慢烫热了她的掌心。


    “你刚才的回答,我很喜欢。”苏予安在她对面坐下,侧头看她,眼神认真,“大部分人只会从宏观、人类的角度去思考这些岩石的意义,很少有人会从‘被困住的东西本身’的角度去想。”


    “我……”诗语抿唇,“可能只是胡说。”


    “不。”予安摇头,“你说得很对。”


    她略一停顿,轻声道:“有些被困住的东西,明明从未选择过将自己变成枷锁,却被迫撑住了整个世界。最后她稍微动一动,受惩罚的却是她。”


    诗语的手指收紧。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她’?”她忍不住问,“不是‘它’。”


    苏予安笑了。


    那笑容里有一瞬的温柔偏心,像是落在谁身上的指尖,轻轻顺着她的鳞片方向抚摸过去。


    “直觉。”她说,“而且,比起‘它’,我更愿意把她当成‘她’。”


    诗语被那一声“她”叫得莫名有点心慌。


    她将视线移向窗外,试图让自己从对方的温柔中抽离出来。


    “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算是好奇。”苏予安坦然道,“你身上的‘气息’很特别。”


    诗语猛地回头。


    “气息?”


    “别紧张。”予安仿佛早预料到她的反应,声音更轻了,“我没有恶意。”


    她伸手,在自己的胸前轻轻点了一下。


    “我和你一样。”她淡淡地说,“不是普通人类。”


    这句话落下,空气似乎一瞬间变得更冷了一些。


    诗语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原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她学会了用人类的方式喘息、笑、疲惫,上课、交作业、为考试头疼,在深夜为一部剧一杯咖啡而熬夜。


    她以为自己已经从“龙王”的身份里剥离出来,可以安静地做一个匿名的大学生。


    可眼前这个女人,只用一瞬的对视,就拆穿了她。


    “你在说什么?”诗语试图用理性压过心里的警惕,“如果这是某种……招聘手段,我觉得有点过了。”


    “招聘?”苏予安被她这句话逗笑,眼尾弯起一抹轻柔的弧度,“你如果有兴趣,我当然也很欢迎。但今天不是为了这个。”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长发在她肩上轻轻晃动,像是海面上柔软的波纹。


    “你有没有想过,”她隔着玻璃看向深海的方向,缓慢地问,“为什么你会对‘被困住的东西’这么敏感?”


    “……”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总梦见树根,梦见被咬断的木质,梦见有无数小蛇在你脚边滑行?”


    诗语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那些梦,从未被她告诉任何人。


    而这个女人,像是亲眼见过一样,把它们一件件从黑暗中捞了出来。


    “你到底是谁?”她压低声音。


    苏予安侧过脸。


    窗外的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将她的睫毛映得格外清晰。


    那双眼睛里,慢慢浮出一种极克制的悲伤。


    “我是被他们钉死在海底的那条蛇。”她轻声道。


    “也是——”她像是在咽下一口什么东西,声音里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意,“曾被你陪在身边,直到肉身腐烂也不肯闭眼的那条蛇。”


    她转身时,眼里那点神之威严被柔和的情绪冲淡了些,只剩下极深极深的眷恋与怨怼交织。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王诗语。”


    “或者——我应该叫你一声:尼德霍格。”


    七


    茶杯在指尖微微发抖。


    王诗语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底有一扇原本紧紧关上的门,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粗暴推开了一条缝。


    大量的黑暗涌了进来。


    破碎的记忆碎片从门缝里汹涌而出——


    海。


    铁钉。


    腐烂的鳞片。


    睁着眼睛到死也不肯闭上的那条巨蛇。


    还有在她濒死之时,自己只是微不足道地把尾巴绕上她尾尖的那个动作。


    她那时并不懂“陪伴”。


    甚至不懂“爱”。


    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样可能不会那么疼。


    但眼前这个女人,带着完整的情感,将那一幕以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重新讲述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笑话。”诗语费力地挤出一句话,嗓音干涩。


    “可笑吗?”苏予安微微歪头,露出一个明明温柔却透着执拗的笑,“对你来说,这些可能是刚刚被撬开的封印记忆,对我来说,却是从死亡到重生都抓着不放的东西。”


    她缓缓走近,保持着足以维持礼貌距离的几步,却在靠近的那一瞬间,不易察觉地放轻了脚步,仿佛生怕惊动什么受伤的小兽。


    “在海底的时候,我不能动。”她低声说,“被他们钉死在那里,只要稍微挣扎一下,铁钉就会更深一寸。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诗语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


    可她的身体在听到那句话时,本能地皱紧了眉。


    “我恨他们。”苏予安的声音仍旧很柔,却像是披着一层冰,“恨所有把我当作枷锁又惧怕我挣脱之人。恨这世界所有以‘正义’为名,试图将我再次钉死的人。”


    她停了一秒,目光却异常温柔。


    “只有你让我没有那么恨。”


    “你不跟我说话,不安慰我,也不看我。”她笑了一下,笑里有点少年气般的任性,“可是你留在了我身边。你把尾巴绕在我的尾尖上。”


    茶杯终于滑脱,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温热的茶渍在柔软的绒毛间迅速晕开。


    诗语怔怔地看着那一小滩水,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一阵冷风吹来,就足以让她整个人都往前坠。


    “你现在不记得我,很正常。”苏予安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却没有靠近,只是伸出一方纸巾,缓缓递到她面前,“你的记忆是你亲手封印的。”


    “为什么?”诗语抬头,“既然你说我们……曾经……”


    她没有把那个暧昧的词说出口。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


    “因为疼。”


    苏予安的答案简单得过分。


    她垂下眼,指尖轻轻摩挲纸巾边缘。


    “你从出生起就在世界之树根部,被树根勒着生长。”她的声音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每一次生长都是痛。你啃咬树根,也只是为了缓解那份痛。可在诸神眼中,你就是啃咬世界根基的怪物。”


    “他们试图杀你。”


    “你不明白为什么。你只是想活着。”


    她每说一句,诗语的呼吸就重一分。


    肺部像被灌满了海水。


    溺水感一点点攀爬上来。


    “你后来看到海。”苏予安继续,“那是你第一次感到平静。于是你跳了下去。”


    “你在海底看到了我。”


    “你看到我被钉死在那里,看到我死不瞑目的眼睛。”


    “你不懂我的不甘。”她抬眼,目光与她对上,“你只是觉得,那双眼睛很吵。”


    诗语猛地一怔。


    心底某个角落被这句话扎穿了一条细孔,沉得太久的记忆从那条缝隙里滴落出来。


    ——她确实觉得很吵。


    那双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她看不懂,也不想懂。


    她只知道,那双眼睛让自己本就疼痛不堪的灵魂变得更重。


    所以她选择封闭自己的情感与记忆。


    封闭了之后,就安静多了。


    “你封印的时候,”苏予安轻声说,“选择在我身边。”


    “你把自己所有的情感关在一扇门后,丢掉了钥匙,却把门留在了我脚边。”


    她说到这里时,眼里一瞬间掠过去的情绪,几乎要溢出神的威严本身——


    “所以我以为,你是在陪我。”


    “我以为你留下,是因为你爱我。”


    她很少如此**地把“爱”这件事说出口。


    即便现在,她的声音也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脆弱的东西。


    诗语的心绷得很紧。


    她第一次被人这样直白而沉重地说“你爱我”。


    “那是误会。”她下意识想这么说。


    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某种堵塞挡住了。


    是因为,对方此刻眼里的东西,太让人不忍心去否定。


    那不是人类的依赖。


    那是神在漫长的寂寞中,抓住的一根唯一的细线。


    “所以你现在想做什么?”她只好绕开那个词,尽量让自己冷静,“你找到我,是为了什么?”


    苏予安看着她。


    她的目光里有毁灭,也有令人心软的乖顺。


    “为了重启诸神黄昏。”她的回答冷静而明确,“也为了——”


    她慢慢弯下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仍然保持着那条礼貌的安全线,像是刻意克制着自己的本能。


    “把我留在海底的那条龙,再一次留在我身边。”


    “这次,我不会让你逃。”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笑,轻轻的,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诗语,”苏予安用近乎温柔到极致的语调,喊了她一声,“你愿不愿意——”


    “再陪我一起,毁一次世界?”


    窗外,北海的浪花悄然拍在平台下方。


    远处看不见的深渊里,有一具已经不再存在的巨蛇尸骸,仿佛在海水的幻影中缓慢睁开了眼睛。


    而那条曾经啃食世界之树根部的黑龙,第一次在这个现代世界里,被人用名字、用情感、用残存的神话碎片,真真切切地叫住。


    她被迫站在一个选择的岔路口——


    一边是她学会的平静人类生活,一张白纸般的日常。


    一边是封印之下的疼痛、神之孤寂、以及一个被误解却至死不渝地爱着她的蛇。


    ——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再也无法假装,这个世界只是风雪与课堂组成的安静北欧冬日了。


    因为有一条蛇,终于从海底回到了她身边。


    而那条蛇,正在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伸出手。


    大家好 我是八尺样 很高兴能够将自己创作的文字展现给大家观看 。


    这是一个关于爱与牺牲 谎言与真心的故事。同时也是曾经毁灭过世界的一条蛇和龙转生谈恋爱的故事。


    为了防止大家看不懂 我给大家先说一下我的几个设定:


    1.首先 我的故事是以北欧神话为基础的,并添加了大量的私设


    2.主人公苏予安为世界蛇(耶梦加得) 王诗语为尼德霍格。


    3.在神话中 小蛇和小龙是没有直接接触的 因此这个设定就是我的故事中最核心的设定——之前是有接触的。


    4.欢迎大家评论和指出不足 也请大家向我反馈会不会出现看不懂或者比较模糊观感的情况 我会根据大家的反馈进行调整和创作。


    真的很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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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北海之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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