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一阵风抚过她额前碎发,带来些许凉意。
沈青禾站在巷子口背着竹篓,再次朝前方鞠躬道谢,尽管马车里的人未曾撩起帘子看她。
但清润的声音还是透过马车传出:“这是在下分内之事,沈姑娘不必言谢。”
说完,车夫继续架起马车往前赶,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明显,沈青禾目送他们离去,消失在长街拐角处,才转身进巷。
回到院子锁好门,放下竹篓,沈青禾锤了捶发酸的腰,头脑发胀,明日她还要去镇上的力市,也就是短工市集,去招工。
柳万山要求她在七日内染出三十匹布,当时她眼里只看到了钱,头脑一热就应下来了,回过头来细想,如同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来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她现在是在古代,可没有那么先进的机器可以缩短她的工作时间。
于是她当即便决定要去雇几位短工来帮她染布。
本来今日去药铺拿回石榴皮就该去了,可没想到会闹出这事,让她一时忘记了还要招工,这件事就给耽搁了下来。
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沈青禾随便找了点吃食应付了一下,简单洗漱过后便吹熄蜡烛躺上床。
床板很硬,只铺了一层草席。沈青禾一开始无法接受,但穿到这里的每一日都在挑战她的极限,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睁眼就是干,累到两眼一抹黑,竟也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沈青禾便已来到了镇东头的力市。这里早已聚集了不少等着做工的人,她仔细挑选了两个看起来手脚利落的妇人,说定工期,给了定金,约定巳时到染坊见面。
选完短工,沈青禾没有着急走,又逛了两圈。她是第一次来这,感觉到十分新奇,左瞧瞧右看看,突然几句骂声传入她耳朵。
“你凭什么说我?力气大怎么了,力气大就不是姑娘了?干活凭的是手脚又不是脸蛋子!”
那道骂人的女声中气十足,沈青禾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脚步一顿,循声看向那处。只见人群外围,一位身形高挑的姑娘正叉着腰,沁着薄汗,粗布短打裹着结实的肩背。她眉眼算不上柔美,却透出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此刻正怒瞪着她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穿绸衫,手持折扇,嗤笑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嫌弃道:“姑娘家就该好好待在家中做些女红,你看你这模样,比汉子还壮实,谁敢雇你?万一手脚不利落碰坏了东西,我找谁赔去?”
“我干过装卸粮食、修缮屋顶的活,也干活跑堂端茶送水,从来都没出过岔子!你自己眼瞎分不清好坏,倒怪起我来了?”
那姑娘嗓门更高了,身子往前顶。
她比那男子高出不少,又身形宽厚,站在他面前,像座小山似的笼罩下来,压迫感极强。那男子咽了咽口水,“啪”地一声收了折扇,从鼻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不知廉耻。”
“你说谁不知廉耻呢?!”
那姑娘攥紧拳头。气氛剑拔弩张,谁也不肯相让。
关键时刻,沈青禾走上前:“这位姑娘——”
针锋相对的两人不约而同朝她看来。
沈青禾生的纤细瘦弱,气质亲善,此刻脸上又挂着笑,让人不禁想要停下来,仔细听她要说些什么。
“这位姑娘,你若是愿意,我想雇你来我染坊里帮工,只求你是个细致的人,肯听进去我说的话,工钱日结,你看如何?”
那姑娘眼睛一亮,怒容未散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真的?”
沈青禾点头:“千真万确。”
那男子站在一旁,又是一声嗤笑,极为不屑:“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啊,你雇她,就不怕她这粗人笨手笨脚把你的布匹弄坏吗?”
沈青禾含笑转头,看向那还在撇嘴的男子:“力气不分男女,干活只凭本事。这位姑娘既已有稳妥的活计经验,为何不能雇?我看她倒是个细致妥帖之人。”
男子见沈青禾如此不识好歹,也冷下脸,冷哼一声拂袖离开了。
那姑娘松了口气,对沈青禾拱了拱手,脸上露出一抹腼腆的笑,方才的火气散去,倒显出几分爽朗:“多谢姑娘信我!我叫春桃,现在就能跟你走!”
沈青禾带着春桃踏进院子,一进门就瞧见了放在院中的竹编箩筐,里面盛着满满的石榴皮。看来周福真是怕极了陆衡,果真乖乖把她订的石榴皮给送来了。
有了石榴皮,事情就好办多了。
原料被研磨成粉,按比例配置好倒入染缸,沈青禾安排了春桃专门守在染缸前盯着火候,只要微沸即可。另外二人则学着预处理即将要被染色的布匹。柳万山这批真丝面料娇贵,坯布去浆时要格外谨慎,沈青禾教两人如何漂洗素布,王婶和李婶都是勤快人,上手快,不一会就已掌握。
两日很快过去,她们染成的布匹已快过半数,进度远超沈青禾预期,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保准能在七日内染完三十匹布。
她仿佛已经听见了银子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连晚上入睡嘴角都是带着笑的。
可第三日却出了岔子。
明明已到上工时间,却只有春桃一人来到染坊,王婶和李婶的身影迟迟未出现。沈青禾心里咯噔一下,转头问春桃:“怎么回事,她们二人今日怎么没来?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春桃表情有些气愤,朝院门外狠狠唾了一口:“她们二人是被周福那老狐狸给收买了!昨日傍晚我瞧见周福偷偷拉着她们在巷口说话,塞了好些碎银子。”
听到这,沈青禾心里已经有点数了,她知道周福找王婶与李婶是干什么,接着春桃义愤填膺的声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待那周福走了之后,我便去问她们,没想到她们居然让我不要在染坊帮工了,说是周福许了她们到张员外府里干活,只要负责采买些主人家用的东西,轻松得很,工钱又多,比在咱们这染坊累着强。”
“我当时就觉着不对劲,果不其然,这俩人竟是这般没骨气的!”
说到气愤之处,春桃恨不得冲到她们二人面前给那俩人一人一脚,她性子直,讲义气,最看不惯这种被三言两语就收买的墙头草。
与春桃的愤怒不同,沈青禾则是感到荒谬和可笑,这周福还真是做坏事不嫌累啊,居然还使出翘墙角这招来了。
不过沈青禾是不会遂了他的愿的。
她擦了擦手,嘱咐春桃看好院子,自己换下染色时穿上的围裙便出门了,直奔镇东头的力市。
没了王婶和李婶,还有刘婶陈婶赵婶呢,她就不信,这周福还能收买所有人不成?
但她低估了周福此人的歹毒,力市的所有人一见到她便收起笑脸,目光闪躲,不管她怎么问他们都不肯帮她帮工,表情颇为难。
见如此情景,沈青禾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她拉住正要转身逃开的一位妇人,这人她认识,正是她同一条巷子的邻居,从小也算看着沈青禾长大的:“刘婶,往日里您不最是热心,怎么今日连您也不肯帮我?是不是周福跟您说了什么?”
刘婶面露难色,轻轻挣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小沈姑娘,真不是婶子不肯帮你,实在是周福那厮放了狠话,谁要是敢接你的活,他就砸了谁的饭碗。婶子一家老小都指着这点活计过活,实在是得罪不起张员外啊。”说罢,便匆匆转身离去,连头都不敢回。
沈青禾站在力市中央,看着周围人躲闪的目光,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这才明白,周福哪里是只收买了王婶和李婶,他是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要将她唯一的希望也抹杀。
丝丝缕缕的无助像一个包裹严密的蜘蛛网,要将她整个人缠搅住,然后一点点吞吃殆尽。
不,不能就这样认输,这不就是周福想要看到的效果吗,她若是因为王婶和李婶的倒戈就一蹶不振不就恰好随了周福这小人的意了吗,她决不能放弃,撬墙角又如何,她照样能按时染完,按时交货。
沈青禾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却又很快平复下来,哪怕只有她和春桃两个人,她也能把剩下的布给染出来,她要让周福看看,她沈青禾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回到染坊时,春桃正焦急地守在院门口,见她回来,连忙迎了上去:“沈姑娘,怎么样?找到帮手了吗?”
“没找到。”沈青禾摇了摇头,看见春桃明显失落下去的神色,她嘴角扯出一抹笑,拍了拍春桃的肩:“不过没找到也没关系!咱们俩就够了。只是后几日都要辛苦些了。”
春桃也摇摇头,眼神坚定:“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沈姑娘既然选择了我做帮工,我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看来她当初还真没看走眼,春桃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姑娘。
“春桃,你等会去把晒架再加固些,从今日起,咱们日夜赶工,定要按时交货。”
“好!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我都听你的!”春桃挺直腰杆,似乎被她的乐观影响到了,也变得斗志昂扬。
这头院内斗志满满,完全没有注意到院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