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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惊为天人

作者:花意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声音如同一缕清风,瞬间吹散了周遭凝滞紧绷的空气。我和王逸俱是一怔,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苏棠正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的改良旗袍,笑吟吟地望着我们。她手中拿着几份活动流程单和签到表,臂弯里还搭着一条汉服社活动用的绶带——我这才想起,今天汉服社确实与博物馆合作,在书法互动区那边举办一场“墨韵今香”的公益体验活动,苏棠作为骨干,自然是来协调现场的。


    她的出现是如此及时,以至于我那冲到嘴边的、石破天惊的疑问,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理智瞬间回笼——在这样的场合,对着这样一个人,问出那样的问题,未免太过唐突和惊世骇俗。


    王逸似乎也因这打断而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他朝着苏棠的方向,礼节性地微微颔首。


    苏棠步履轻快地走到我们近前,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流转,带着几分了然和暖昧的笑意:“我们社里今天正好在这边办活动,我刚忙完一轮,就瞧见你们了!怎么样,这里的馆藏看得还尽兴吗?”


    她的话语自然亲切,仿佛只是偶然邂逅的寒暄,巧妙地化解了方才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对峙。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着她的话答道:“嗯,正准备去你们活动区那边看看。”


    “那正好呀!”苏棠眼睛一亮,热情地建议道,“我们那边现在可热闹了,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王逸先生若有兴致,不妨一起去看看?琳琳的字可是我们社里一绝,正好可以交流交流。”


    她说着,对我眨了眨眼,那眼神里分明写着“机会难得,好好把握”。


    我看向王逸,他沉默片刻,目光掠过远处传来墨香和人声的方向,终是轻轻点了点头:“……也好。”


    于是,我们三人便一同朝着书法互动体验区走去。越靠近,人声和墨香便愈浓。几张长桌拼在一起,铺着深色毛毡,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印有《兰亭集序》局部放大字样的字帖随处可见。不少观众,其中不少是身着汉服的年轻人,在志愿者或书法老师的指导下,正饶有兴致地尝试临写。一位年轻的书法老师站在中间,耐心地讲解着“之”字的运笔要点。


    苏棠将我们带到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前,麻利地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摆上砚台和一支兼毫笔。


    “来来来,王逸先生,这边请!纸墨都是现成的,您也来露一手?”苏棠笑吟吟地看向王逸,语气充满了鼓励,又不失分寸。


    王逸的目光落在了桌面上那份放大的《兰亭集序》字帖上。那熟悉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他刚刚平复些许的呼吸似乎又滞了一瞬,眼神变得极为复杂,震惊、茫然、探究交织在一起。他沉默地拿起桌上一支兼毫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仿佛在感受其质地。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带着权威感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手腕要稳,提按要有力,笔锋送到位……”


    正是我们博物馆的特邀研究员,国内魏晋书法史泰斗,张启明教授,他正在不远处指导一位临帖的观众。作为今天的特邀顾问,他穿着惯常的深灰色中式对襟衫,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专注。他似乎并未注意到我们这边。


    王逸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他不再看字帖,而是凝神静气,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眼前空白的宣纸,仿佛在努力回想和凝聚方才在展柜前感受到的那股磅礴气韵。然后,他从容地蘸饱了墨。笔锋触及雪白宣纸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没有刻意的起承转合,没有临摹者的拘谨犹豫。那支普通的兼毫笔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了游走的惊龙!笔锋或轻或重,或徐或疾,提按顿挫间,一股磅礴而内敛的气韵沛然而生!墨色在宣纸上洇开、游走,牵丝引带如春蚕吐丝,转折处似断金折玉,收笔时含蓄蕴藉。顷刻间,一个极具神韵的“永”字跃然纸上!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其内在的锋芒、节奏与沛然生机,竟仿佛直追那扑朔迷离的“真迹”本源!


    这绝非简单的临摹。这分明是书写者以无与伦比的天赋与直觉,瞬间捕捉并重现了那“天下第一行书”的神髓!是沉睡的古老书魂,在一位绝世天才的腕底,于这陌生的时空,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共鸣!


    “天哪!”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不受控制地自我的喉咙溢出,在相对安静的互动区显得格外清晰。声音里的震撼与难以置信,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去。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原本还有些低语的互动区,以王逸的桌子为中心,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死寂。周围观众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钉在那张宣纸上,充满了与我同样的震撼!连那位正在讲解的年轻书法老师也停下了话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仿佛拥有生命的“永”字。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聚焦的目光,尤其是我那声失态的惊呼,终于惊动了正在不远处指导他人的张教授。他疑惑地抬起头,循着众人的视线望过来。当他的目光触及宣纸上那个墨迹淋漓、神采飞扬的“永”字时——


    “嘶……” 张教授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拢!他脸上惯有的从容淡定瞬间被极度的震惊所取代,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猛地睁大,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光芒!他几乎是小跑着拨开人群,冲到桌前,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那个字,仿佛要把它刻进瞳孔里!


    “好!好!好!” 张教授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引得更多不明所以的观众好奇地围拢过来。他指着那字,手指都在微微发颤,“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这哪里是临帖?这分明是神髓自运!是直追书圣堂奥的无上天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此等神韵,此等笔力……”


    他猛地抬头,灼热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依旧握着笔、脸色有些苍白的王逸,“……老夫张启明,忝为绍兴大学书法学院院长,在此道钻研数十载,今日得见先生妙笔,实乃平生幸事!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他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对同道的敬重,甚至用上了“先生”的尊称。


    王逸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权威泰斗的极高赞誉和灼热目光弄得更加局促。他下意识地想放下笔,笔尖却因手腕微颤而在“永”字最后一笔的末端重重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滴落晕开。他避开张教授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薄唇紧抿,下颌绷紧,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教授,这位是王逸先生。” 我连忙在一旁介绍,试图缓解王逸的压力。


    “王逸?逸兴遄飞,好名字!人如其名,字如其人!” 张教授眼中精光更盛,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印在心里。他脸上的欣赏和探究之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语气恳切地问道:“冒昧请教,先生如此笔力,神韵直追晋唐,不知师承何处名家?”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王逸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避开了张教授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垂下眼睫,盯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声音低沉而含糊:“……并无特定师承。不过是……家中长辈偶有指点,略习皮毛而已。”


    他将“家学”二字掩藏于含糊的言辞之后,那份刻意的轻描淡写,反而更显得讳莫如深。


    张教授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看王逸不愿多谈的样子,也不便强求,转而换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语气依旧和煦:“原来如此,家学渊源,更是难得。那么,不知王先生如今在何处高就?”


    这个问题让王逸微微一怔,仿佛被问到了一个既遥远又陌生的概念。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清朗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短暂的沉默后,他才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逸……并无职事在身,不过是……闲云野鹤罢了。”


    “闲云野鹤”四字一出,张教授脸上的讶异之色更浓,随即化为一种对“世外高人”的了然与愈加浓厚的兴趣。他迅速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素雅的深蓝色绒面名片夹,动作郑重地取出一张名片。


    “王先生,” 张教授双手将名片递到王逸面前,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诚恳,“鄙人张启明。今日得见先生惊世墨宝,亲睹神韵天成,方知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先生大才,隐于市井实为书坛憾事,更是莘莘学子之损失!若先生不弃,鄙院书法研究所虚席以待,愿以特聘导师之位相邀!恳请先生……考虑!”


    王逸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接。他的视线掠过那张素白的名片,扫过张教授无比恳切的神情,最终落回宣纸上那力透纸背的“永和”二字,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书写时孤注一掷的心绪。


    他沉默着,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笔。然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名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只是将其默然收入宽大的袖中。那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更带着千钧的疏离。


    空气再次凝固如陈墨,围观的人群也被这郑重其事的邀请和沉默的回应所感染,安静下来。


    “哎呀!张教授!” 苏棠清亮的声音如同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她一个箭步插到王逸和张教授之间,脸上堆起明媚又略带夸张的笑容,巧妙地挡住了大部分探究的视线,“您这求贤若渴的劲儿,可别把我们王逸兄吓着!您看,这都站了大半晌了,王逸兄脸色都不太好,琳琳也累得够呛!”


    她朝我使了个眼色,顺势挽住我的胳膊,“这都快过午时了,肚子里唱空城计呢!我知道仓桥直街新开了家‘孔乙己酒馆’,地道的绍兴菜,陈年花雕管够!张教授,王逸兄,赏个脸,咱们边吃边聊?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


    她的话语如同欢快的溪流,瞬间冲散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和恰到好处的体贴。


    张教授何等人物,立刻从善如流,朗声笑道:“哈哈,是老夫唐突了!苏棠姑娘说得对,是饭点了!走走走,今日得遇王先生这等不世出的大才,理当小酌几杯,老夫请客!”


    他看向王逸,眼神依旧充满欣赏,语气已转为长辈般的和煦,“王先生,这绍兴的老酒,配上地道的醉蟹、霉千张,倒也不输魏晋的流觞曲水,不知可愿赏光?”


    王逸紧绷的肩线在苏棠插话时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他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却清晰:“恭敬……不如从命。”


    我看向王逸依旧沉静却不再那么紧绷的侧脸。张教授是公认的泰斗,眼界何其之高,能让他如此失态,甚至当场以特聘导师之位相邀……王逸,在你那清俊而疏离的表象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过往与秘密,才能孕育出这样足以令权威都惊为天人的笔底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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