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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璇玑浮世

作者:花意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还没能完全驱散睡意,我就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酒店经理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无奈:“赵女士,非常抱歉这么早打扰您……您的朋友王逸先生,他坚持说他房间里的‘黑匣’囚禁了人的魂魄,我们实在无法与他沟通……”


    我瞬间完全清醒,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坐起身。果然,还是出事了。


    匆匆向馆里请了假,我随手从衣柜里抓了件藕荷色的及膝连衣裙换上,就赶往酒店。


    刚踏进酒店大堂,就看见王逸站在前台。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长袍,身姿挺拔如竹,只是眉头紧锁,正对着满脸困惑的前台经理郑重其事地陈述:


    “在下绝非妄言!那黑匣之中,确有人影晃动,言语喧哗不绝于耳,分明是生人魂魄被困于方寸之间,不得超脱。此等有伤天和之物,岂可置之不理?还请阁下速速遣人处置,解其桎梏!”


    前台经理张了张嘴,显然一句都没听懂,脸上的表情介于职业微笑和彻底茫然之间。我赶紧快步上前,介入这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对话。


    “经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堆起歉意的笑容,大脑飞速运转,编造着一个听起来合理的解释,“这位是我朋友,他是一位……沉浸式传统文化研究者,最近在进行一项‘断绝现代影响’的体验课题,所以对很多电子设备有些……过度敏感,容易产生认知混淆。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经理恍然大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哦,是搞艺术的啊!怪不得说话这么有……深度。理解理解。”


    我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将王逸轻轻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们回房间说。”


    他点点头,沉默地跟着我走向电梯间。这次,当电梯门打开时,他没有再表现出昨日的惊恐,虽然脚步仍带着几分审慎,但至少是镇定地走了进去,不再紧贴墙壁,只是依然站在离控制板最远的角落。


    看来学习能力不错。我暗自记下这个发现。


    电梯平稳上升。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我的穿着——那条藕荷色的及膝连衣裙。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我裸露的手臂和小腿,随即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脸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他微微侧身,将视线固定在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上,仿佛那串跳动的红色字符是什么绝世墨宝。


    连看到手臂和小腿都会脸红?这个认知让我觉得既好笑又不可思议。这年头,就算是最古板的学者也不至于此吧?


    "叮——"十二楼到了。


    重新回到1208房间,果然,那台“囚禁魂魄”的电视机还亮着屏幕,里面正在播放早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王逸一进门,目光就警惕地锁定了那个光源和声源,身体不自觉地微微绷紧。


    “你看,”我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对准电视,轻轻一按。


    屏幕瞬间暗下,声音戛然而止,房间恢复了安静。


    “这叫‘电视机’,”我晃了晃手中的遥控器,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它不是法器,里面也没有囚禁魂魄。那些影像和声音,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就像皮影戏一样,只不过更精细,能把很远地方发生过的事情,或者人扮演的故事,记录下来,再通过这个‘黑匣子’放出来。你看,用这个‘遥控器’,想让它‘出声显影’就按一下,想让它‘安静歇息’也按一下,它很听话,并不会伤人。”


    王逸怔怔地看着我,又看看那台此刻安静如鸡的电视机,清俊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继而涌起一阵强烈的窘迫,耳根迅速泛红。他沉默了片刻,才对着我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惭愧:“在下……愚昧至极,不识此间玄妙,竟……竟生出如此荒诞臆测,惊扰众人,更劳烦姑娘清晨奔波……逸,实在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看着他连脖颈都泛着红晕、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我原本那点被吵醒的清梦的怨气,彻底烟消云散了,心里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软。而且,此时在晨光中,我才注意到他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脸色也比昨日更加苍白。


    “没事了,第一次见,难免误会。”我语气不由得放软了些。“你……昨夜没睡好吗?”


    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带着倦意的苦笑,抬手揉了揉眉心:“让姑娘见笑了。此榻……绵软异常,卧之如陷云端,周身不得着力,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反不如旧时卧具安稳。”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真诚的赞叹,“然则……那''自来水''与''净盆'',着实便利非常!清泉自流,污秽自消,无需汲水倾倒,省却诸多辛劳。此间便利,实乃……逸生平仅见。”


    连床都睡不惯,却对自来水和马桶赞不绝口?这矛盾的反应让我心中的疑云又浓重了几分。一个骗子会注意到这种生活细节,并且给出如此真实的反馈吗?


    看着他疲惫的神情里那抹对现代便利发自内心的惊叹,我心里的最后一点怨气也消散了。


    “走吧,”我语气柔和下来,“带你去吃早餐,然后好好看看这座城。”他点了点头,显然对“吃早餐”这个提议没有异议,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酒店的自助早餐设在二楼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长条餐台上堆积如山的食物在暖光灯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王逸的脚步再次顿住了。“此地……食物竟如此丰足?”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仿佛眼前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寻常百姓……亦可如此?”


    “嗯,自助餐,想吃什么自己拿。”我递给他一个洁白的骨瓷餐盘。


    他端着盘子,像个初入迷宫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得谨慎而困惑。他小心翼翼地夹了块最小的奶油蛋糕,谨慎地取了包子油条,最后目光落在温热的白粥上,似乎找到了熟悉之物,盛了一碗,配上一些小菜。


    来到座位边,他明显犹豫了一下,环视四周后,才有些僵硬地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的后背挺得笔直,几乎没有靠在椅背上,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上,似乎是很不习惯这种垂足而坐的坐姿。


    餐桌上,我们相对无言。他执起白色的瓷勺,动作自然而优雅,即便是喝粥,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礼仪让周遭略显嘈杂的环境都仿佛安静了几分。


    他先尝试了那块奶油蛋糕,只咬了一小口,眉头就微微蹙起,似乎被那过分的甜腻惊到了,默默放下。然后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表情还算平静。相比之下,那碗白粥倒成了他唯一安心吃完的食物。


    这一切让我更加坚定了带他“见识”一下现代社会的念头。这既是为了帮助他适应,或许,更是一种按捺不住的求证。


    ***


    走出酒店相对安静的门厅,城市的喧嚣如同滚烫的热浪,夹杂着肉眼可见的声波与气流,瞬间将我们裹挟。


    汽车的引擎低沉地咆哮,像是无形的鞭子抽打在空气里。电瓶车如同沉默而迅疾的游鱼,在人行道的缝隙中肆无忌惮地穿梭,带起一阵阵突兀的风。


    “这些铁马……今日似乎格外喧躁。”王逸的脚步猛地顿住,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几乎下意识地朝我这边靠近了半步。


    一辆汽车猛地按响喇叭,他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脱口问道:“此声何以如此暴烈?莫非前方有险情?”


    “不是不是,”我赶紧解释,“就是……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催前面的车快走。”


    他眼中的困惑更深了。这时,一辆电瓶车灵巧地窜上人行道,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王逸猛地后退一步,瞳孔微缩:“此物无马无厢,何以奔行如飞?竟还跃上人行之地?百姓何以安行?”


    “那是电瓶车,靠电的。”我尽量简单地解释,同时拉着他避让到更靠里的位置。


    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喇叭声都让他眉头狠狠一跳。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太阳穴,低声叹道:“此间声浪,粗粝如砂,纷乱如麻……直教人耳内嗡鸣,心神难定。”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心中的怀疑又加深了一分。这种对现代城市环境最本能的排斥与不适,实在不像是能演出来的。


    我们路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巨大的LED广告屏占据了大楼侧面,正播放着香水广告。画面光影迷离,衣着清凉前卫的模特眼神魅惑,肢体舒展,背景音乐是节奏感强、鼓点密集的流行歌曲,女歌手用慵懒甜腻的嗓音唱着大胆直白的歌词。


    王逸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他仰头看着屏幕上模特扭动的肢体和炫目的特效,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下一刻,他竟然猛地抬起宽袖,严严实实地掩住了口鼻,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悸与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厌恶。


    “此……此乃何物?”他的声音从衣袖后传来,带着压抑的震惊与怒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以以此等靡靡之音、妖冶之姿示众?成何体统!”


    “那是广告,”我轻声解释,拉着他快走几步,试图远离这巨大的声光污染源,“商家宣传东西的一种方式。现在……风气开放,很多表达都比较直接。”


    这还没完。街上往来行人,尤其是年轻女孩们清爽的夏日装扮——短裤、短裙、吊带,更是让他目光如同受惊的鹿,四下躲闪,最终只能死死盯着自己前方的路面,连脖颈都透出尴尬的红色,每一步都走得僵硬无比,刻意与我保持着比之前更远的距离。


    “此间女子……”他迟疑着,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旁人听了去,“衣着何以……如此简省?”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问我,语气里充满了真实的困惑,而非评判。


    “现在天气热了,这样穿比较凉快,”我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解释,“而且大家觉得,展现身体的美感是很正常的事。”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眉头却并未舒展。“礼制……终究是不同了。”他轻叹一声,不再多言,只是更加目不斜视地专注于前方的路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人行道,而是布满荆棘的礼教边界。


    ***


    走到古老的仓桥直街,青石板路两旁是白墙黛瓦的老房子,总算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他步履轻缓,目光流连于那些老建筑的细节,仿佛在寻找一丝熟悉的慰藉。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悬挂在店铺门口的各色招牌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字……”他指着最近一块写着“绍兴特产”的招牌:“为何……缺笔少画,形貌大变?如此写法,岂不失了文字筋骨神韵?”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近乎痛惜的情绪,仿佛看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粗暴地简化了骨架,只留下空洞的躯壳。


    我正想解释这是简体字,他却眉头拧得更紧,仿佛发现了更不可思议的怪事。他伸出手指,像描红一样在空中比划着招牌上的字迹,从左划到右,又从右划到左,反复几次,满脸都是纯粹的茫然。


    “且慢!”他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是货真价实的惊疑不定,“这字……为何从左向右写?”他指着招牌,仿佛在指控一件违背天地至理的事情,“自古竖行右起,如江河之顺流而下,气息贯通!此等……此等横排左行之法,”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最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总结道:“岂非倒行逆施,逆水行舟?!”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用指尖在空中模拟写字,先是从右向左写了个想象中的竖排字,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尝试从左向右写,手指在空中别扭地拐了几拐,最终一脸嫌弃地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副认真困惑又带点物理层面担忧的样子,配上他微微歪着头、手指在空中笨拙比划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我赶紧低头咳嗽两声,掩饰快要绷不住的笑意。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那些招牌上整齐划一到毫无生气的字体。他凑近一家店铺的玻璃窗,看着上面贴着的印刷体价目表,指尖悬空,不敢触碰。"这些字……为何……千字同面,如工匠依模所制,了无生机?笔锋、顿挫、乃至墨韵浓淡,竟无分毫之差?死板至此,简直……如同傀儡,空具人形!"


    他接连遭受这三重冲击,脸色都有些发白,连连摇头,仿佛整个世界的根基都在眼前晃动。"形残,序乱,魂死……"他低声喃喃,语气中充满了巨大的茫然与痛心,"文字何以沦落至此?此间……究竟是何世道?"


    看着他大受震撼、几乎要怀疑人生的模样,我心中那份荒诞的猜想又加重了几分。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你看的这些,都是‘印刷’出来的。这是一种……嗯,类似大型拓印的技术,先把字刻在或制作在版上,然后用机器快速复制成千上万份。所以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效率很高,能让书籍和知识传播得更广。至于字形的简化,是为了书写方便、让更多人能识字读书而推广的。从左到右书写,也都是为了这种复制和阅读的方便。"


    他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更多简化、横排、印刷体的文字,眼神里的惋惜、不解与一种文化本能上的排斥如同浓雾般化不开。最终,他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方便……效率……却以形残、序乱、魂死为代价?此间之道,逸……实难苟同。"


    我看着走在身侧的王逸,他微微蹙着眉,仿佛连呼吸都在小心翼翼地过滤着这个时代过于“喧嚣”的空气。


    那一刻,他面对广告屏时那毫不作伪的厌恶与排斥,对清凉装扮的本能尴尬,对简体印刷字的深切痛惜……所有这些细微却真实的反应,都在我心中汇聚成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一个骗子可以伪装无知,却无法伪造出这种浸入骨髓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审美、礼教和近乎本能的身体反应。


    那一刻,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击中了我: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从某个寂静的时空缝隙里,不慎坠入此间的……真正的古人。


    这个想法让我心头巨震,呼吸都为之一滞。然而,下一秒,强烈的理性便如潮水般反扑回来。


    荒谬!穿越时空?这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中?


    这根本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桥段,是违背所有科学认知的幻想。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博物馆研究员,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这种离奇到近乎疯狂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让我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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