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步一僵,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他正礼貌地询问另一位路过的工作人员,而那位工作人员一脸愕然,下意识地回答:“先生,12楼很高,得坐电梯。您……确定要走楼梯?”
十二楼……走楼梯?
一股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他连电梯都不认识?这已经超出了“道具”能解释的范围!
如果这也是演出来的,那这份“坚持”和“细节”简直匪夷所思!为了骗我,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理智告诉我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但脚下却像灌了铅。想象着他可能在安全通道里迷失,或者做出更惊人的举动……
唉! 我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责任心,以及那被勾起到极点、几乎要压倒警惕的好奇心。
我折返回去,对那位一脸懵的工作人员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对王逸说:“还是我带你上去吧。”
他看到我回来,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低声道:“又有劳姑娘了。”
我不再多言,沉默地领着他走向电梯间。
来到电梯间,正好有一部电梯停在一楼。我按下上行按钮,金属门“叮”一声向两侧滑开。里面空无一人,光洁的金属内壁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
我率先走进去,转身却发现王逸还站在电梯门外,眉头紧锁,目光充满戒备地打量着这个狭小、封闭且会自行开合的金属空间,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陷阱或精怪的口腹。
“进来吧,这个很安全。”我耐着性子催促,心里却想:难道连电梯也要演一遍?
他迟疑地伸出一只脚,谨慎地踩了踩电梯与地面衔接处的门槛,确认是坚实的,才终于迈了进来。一进入这个封闭空间,他立刻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墙壁,身体绷得笔直,似乎想尽可能远离这个“铁盒子”的中心。
我按下12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轻微的失重感随之传来,电梯开始平稳上升。
就在这一瞬间,王逸的身体猛地一晃!他下意识地低呼一声,修长的手指死死抓住了身旁的金属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他的脸色在灯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苍白,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他震惊地看着楼层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1、2、3……),又猛地看向我,呼吸变得异常急促。
“别怕,这是正常上升,很快就到了。”我赶紧解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他这副模样,完全不像是装的,更像是一种源于身体本能的、对未知和失控的恐惧。
他紧紧抿着唇,没有回应,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用在对抗这“急速升天”的错觉和维持身体的平衡上,连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当电梯“叮”一声停在12楼,门缓缓打开时,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跨了出去,仿佛逃离了什么可怕的牢笼。他站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里,背对着电梯,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线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可能是演技,那么刚才电梯里那瞬间的生理反应——苍白的脸色、急促的呼吸、不受控制的惊恐眼神——这些细微之处,真的能演得如此逼真吗?我心里的天平,又一次产生了微小的倾斜。
“这边,1208,你的房间到了。”我停在房门口,侧身对他说道。
他站在我身旁,目光落在光洁的房门上,又看了看手中的薄塑料房卡,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困惑,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操作。
果然。我心里叹了口气,连门都不会开。
“用这个卡,”我不得不再次担任指导的角色,用手指点了点他手中的房卡,“看到门把手下这个发亮的地方了吗?把卡贴上去,听到‘嘀’的一声,门锁绿灯亮了,就可以拧动门把手推开门了。”
他依言,拿起房卡,动作略显迟疑地将其靠近感应区。当“嘀”的清脆响声传来,门锁指示灯泛起绿光时,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仿佛目睹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他推开房门,露出室内幽暗的空间。夜幕低垂,窗帘紧闭。他站在门口,望着里面黑漆漆的、对他而言充满未知的房间,依旧没有迈进去,反而再次将探寻的目光投向我。
“赵姑娘……”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为难,“此间昏暗,不知……如何取得灯火?”
我简直要气笑了。电灯开关都不会用?这戏到底有完没完?
无奈之下,我只好再次上前,从他手中拿过房卡。“看着,”我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把这个,插进墙上的这个缝隙里。”我边说边将房卡插入门内的取电槽。
“嘀”一声轻响,仿佛一个信号。
瞬间,头顶的吸顶灯骤然洒下明亮的光辉,同时,角落的空调发出轻柔的运转声,吐出清凉的微风。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王逸猛地后退半步,瞬间摆出戒备姿态!他惊疑地看向自动亮起的灯,又盯住送出冷风的空调格栅,右手下意识地抬起虚挡在身前。
“此乃何术?”他声音里带着真实的震惊,“竟能自生光明,自吐寒暑?”
“这是电,一种能量。”我简单解释,不想再深入,“通了电,灯就会亮,空调就会制冷。”我指了指墙上的开关,“看,按这里,开灯关灯。按这里,调节空调。”
看着他依旧紧绷的身体和充满探究与警惕的眼神,我深吸一口气。算了,送佛送到西,万一他半夜又把什么弄响,酒店再打电话给我更麻烦。
“我教你用浴室吧,免得你……不方便。”我走进房间,刻意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心想:这里是酒店,他要是敢图谋不轨,我立刻就能喊人。
我推开浴室门,正欲开口,却见他刚迈近一步,那个光洁的白色智能马桶突然“嗡”的一声,盖子自动缓缓掀起!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王逸浑身一震,下意识急退两步。宽大的广袖随着他后退的动作在空中翻飞,袖口竟不偏不倚勾住了淋浴龙头那细长的金属手柄——
他后退的力道带着袖子一扯,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龙头被顺势抬起。
冰凉的水柱瞬间从头顶的花洒中倾泻而下。水珠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头脸上,墨色发丝立刻湿透,紧紧贴在额角。深青色的丝绸衣襟迅速晕开一片深色水渍,水珠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不停滑落,在衣袍前襟染开更大面积的湿痕。
我慌忙上前推开他还勾在龙头上的衣袖,迅速将龙头复位。水流戛然而止。
他僵立在原地,微微喘着气,长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随着他轻颤的呼吸微微抖动。一向整齐的发髻此刻凌乱不堪,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颊边。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中,此刻写满了未褪的惊悸与无处安放的窘迫。
“先擦一擦。”我迅速从架上取过一条白色浴巾递过去,刻意避开他湿漉漉的视线。
他接过浴巾的动作略显迟缓,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毛巾上停顿了一瞬,这才缓缓抬起,轻轻擦拭着脸颊和发梢的水痕。每一个动作都透着难言的僵硬,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
我怕他等会儿又闹出别的状况,决定先从眼前的“灾难”源头解释起。我指了指还在滴水的花洒,尽量让语气平和:“刚才勾到你袖子的这个,叫作‘淋浴’,是沐浴净身用的。抬起这个手柄,便会有水从上方落下。”
他的目光随着我的指引,谨慎地审视着那金属手柄,仿佛在记忆一个危险的机关。
接着,我指向旁边那个盖子已然洞开的白色马桶。“这个是‘马桶’,如厕之用。你方才靠近,它感应到便会自动翻开盖子。” 我伸手按了下冲水按钮示范,“用完之后,按这里,水流便会自动将污物冲刷干净,谓之‘冲水’。”
哗啦的水声骤然响起,水流旋转着涌入深处。王逸紧紧盯着那迅速消失的水流,脸上先前的戒备与困惑渐渐被一种惊诧与近乎敬畏的凝重取代,他低声道:“竟能引水自洁……此物,近乎造化之工。”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斗室之内接连不断的“奇技淫巧”,眉头微蹙,唇线紧抿,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下……愚钝,让姑娘见笑了。”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窘迫与自责。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那个清风明月般的模样,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浑身上下都透着狼狈与难堪。
如果这也是演出来的,那这演技,这牺牲……足以拿奥斯卡影帝了。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开始剧烈地动摇。
“没事……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这次,我不敢再有任何耽搁,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快步走向电梯,按了下行键。
***
回到家中书房,我在灯下取出那枚换来的钱币,借助放大镜和案头的钱币图录仔细比对。尽管它光洁如新,没有寻常古钱那种沉埋地底的痕迹,但其形制规制、文字气韵,都明确指向魏晋南北朝时期。
一个荒诞却挥之不去的念头,伴随着巨大的动摇,在我心中蔓延开来。
如果这是个骗局……
如果他所有言行都是伪装……
那么这枚难以挑剔的古钱从何而来?那浑然天成的惊愕茫然,那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举止,那身绝非寻常可得的古雅衣冠……
设下如此精妙的局,所耗的心力与代价非同小可,若目标仅仅是我这个普通博物馆职员,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掌心的古钱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王逸,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