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自己的白色轿车旁,拿出车钥匙解锁,车辆发出“滴滴”两声。王逸跟在我身后,目光死死锁住我的车,仿佛那是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洪荒异兽。我示意他上车。
他却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车门把手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困惑,完全没有动作。
“王先生,请上车。”我不得不提醒。
他这才试探性地伸手,却在车门把手前犹豫不决,指尖虚悬,显然不知从何下手。
连车门都不会开?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戏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无奈之下,我只好重新走到副驾驶座旁,伸手替他拉开车门。
“从此处进入即可。”我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这才恍然,低声道:“多谢姑娘。”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谨慎,弯腰坐进了副驾驶座。我轻轻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一侧上车。他身体僵硬,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车门关上的沉闷声响,似乎让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我系好自己的安全带,看向身侧的王逸。他依旧保持着笔挺的坐姿,对身旁的安全带毫无反应。
“这个……需要系上。”我指了指他身侧的安全带。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眼神充满困惑,显然不明白这带子的用途。我只好侧过身,探手过去拉出安全带插扣。“这样,拉过来,插进这里。”我的手臂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瞬间绷紧的肌肉和骤然屏住的呼吸。我飞快地把卡扣“咔哒”一声插好,赶紧坐正,脸上有些发烫。
“此乃……何物?”他终于忍不住问,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肩上的带子。
“安全带,保护人安全的,开车时都要系。”我解释道,发动了车子。
引擎启动的轰鸣声在封闭的车厢内响起。王逸的身体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座椅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此物……竟能自发雷鸣?”他声音紧绷,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车内。
“这是引擎声,正常的。”我尽量语气平淡,心里却想:演得还真投入。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位,汇入车流。当车子加速,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倒退时,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睁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
他紧紧抿着唇,脸色在窗外变幻的光影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每一次车辆的鸣笛声都让他眉头紧锁,每一次公交车庞大的身躯从旁驶过,都让他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靠紧椅背。
“这些……铁马……跑得真快……”他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依旧死死黏在窗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上。
车子驶入市区,高楼大厦如同钢铁森林般拔地而起,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和城市的灯火,形成一片冰冷而璀璨的海洋。王逸仰头看着那些耸入云霄的庞然大物,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震撼和一种深切的渺小感。
“此乃……仙界楼宇?”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不是仙界,是写字楼和住宅。”
表情倒是很到位。我瞥了他一眼,若是演戏,这细节倒是把握得恰到好处。
***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环境清幽的连锁酒店前。我拉上手刹,熄了火,心里盘算着最后的脱身步骤。
好了,就到这里。我对自己说。让他自己下车,指给他酒店入口,我的“责任”就尽到了。
我解开安全带,看向身侧的王逸。他依旧保持着笔挺的坐姿,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似乎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维持着某种古老的仪态。
“王先生,我们到了。就是这栋建筑,您直接进去找前台办理入住即可。”我的语气刻意保持着距离,手指向酒店灯火通明的大门。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他转过身,面向车门,动作停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只是沉默地看着车门内侧的把手,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审视一件复杂难解的机关。
他在等什么?难道……
一个荒谬的猜测浮上心头。他不会连开车门都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我心里立刻否定。这戏码也太夸张、太刻意了! 一股不耐混合着“果然如此”的冷笑涌起。他是不是打算用这种“纯真无知”来进一步博取同情,拖延时间?
我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是直接催促,还是……
最终,一种混合着强烈疑惑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演到什么地步”的探究欲占了上风。如果这是剧本,那成本未免太高,细节未免太真。
我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地重新解开刚刚扣好的安全带,推开车门,绕到副驾驶一侧。
他似乎被窗外突然出现的我惊了一下。
我伸手,替他拉开车门,动作略显僵硬,尽量避免与他有任何视线接触。“从这里出来。”我的声音平淡无波。
他恍然,眼中闪过一丝窘迫,低声道:“有劳姑娘。”随即才小心地躬身下车,姿态依旧从容优雅,与刚才被困在车内的迟疑判若两人。
这种极度的不适应与刻在骨子里的风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割裂感。我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扩散得更大。
算了,送佛送到西。我锁好车,抱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心态,领着他走向酒店大堂。都已经到这儿了,不如亲眼看看,他接下来在面对酒店前台时,还能演出什么花样。至少,在我视线范围内,一切可控。
走入酒店,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璀璨的水晶吊灯,这一切再次让他显露出无所适从的局促。他跟在我身后半步,脚步轻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富丽堂皇的陈设。
来到前台,我径自对工作人员说:“你好,开一间大床房。”
前台小姐微笑着要求出示身份证登记。我看向王逸,他疑惑地回望我,完全没有要掏证件的意思。
果然。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连像样的身份证都拿不出来,果然是骗子无疑。接下来,是不是该编造行李丢失、证件被盗的苦情戏了?就是为了骗一晚房费?
“哦,这位是我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证件……暂时没带在身上。”我面不改色地编着理由,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用我的登记吧。”
前台小姐有些为难:“女士,按照规定,入住客人都需要登记有效证件的……”
我正想着怎么解释,只见王逸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探入他那件深青色长袍宽大的袖袋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意味,仿佛要取出什么重要的信物。片刻,他掏出了……几枚……古钱?!
那几枚铜钱在酒店大堂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暗沉的金属光泽。他极其认真地将几枚铜钱放在光洁的前台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然后抬头看向前台小姐,语气平静而理所当然:“此乃房资,可够?”
前台小姐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冻结,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几枚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铜钱,又看看一脸认真、气度非凡却行为古怪的王逸,表情充满了荒谬感。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作为博物馆研究员,我对历代器物涉猎颇广。那钱币的形制、铭文的书风、甚至铸造时留下的特定工艺痕迹……看起来颇为考究!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再仔细看了看,钱币的金属光泽显得有些……过于新亮?虽然边缘有磨损,形制和铭文也颇具古意,但缺少了那种深埋地下千年应有的厚重包浆和沉腐锈色。
是道具?制作得倒挺逼真……但太新了,像是刚从什么影视道具组拿出来的。心里那份“果然如此”的冷笑几乎要浮现在脸上。
场面尴尬得几乎要凝固。我必须打破这个局面。
一个念头闪过。不管这是不是道具,这钱币的仿制水平不低,值得拿回去仔细看看,说不定能摸出些门道。而且,这是个绝佳的台阶。
我立刻上前一步,动作迅速地将那几枚铜钱拢起,然后拿起其中一枚,在手里掂了掂,对着王逸,用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带着点“我懂你这种小众爱好”的轻松语气说道:
“王先生,这个……在这里不能直接使用。不过,这钱币做得挺别致的,我很喜欢这种有古风的东西。”我将那枚选中的钱币在指尖转了转,触手冰凉,重量手感倒是对,但就是太“干净”了,“不如这样,今晚的房费我先替你付了,这枚钱币就权当是我们交换的纪念品,如何?我觉得它很特别。”
我没给他反应和拒绝的时间,立刻将剩下的钱币塞回他手中,然后飞快地掏出自己的信用卡递给还在发呆的前台小姐,脸上堆起笑容:“不好意思,我朋友他……喜欢收藏复古工艺品,跟我们开个玩笑。用我的卡。”
前台小姐如蒙大赦,赶紧操作起来。
王逸拿着被塞回来的铜钱,低头看着掌心,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更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办完手续,前台小姐将房卡递给王逸,并职业化地微笑着指引:“先生,您的房间在1208,电梯就在您左手边,上到12楼根据指示牌寻找即可。”
好了,这下彻底交接完毕。我松了口气,任务完成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转向王逸,语气明确地说道:“王先生,房卡您拿好,前台已经告诉您怎么去房间了。我就不送您上去了,就此别过。”
他接过房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电梯的方向,眉头微蹙,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拱手道:“如此……多谢姑娘。今日恩情,逸铭记于心。”
还算识趣,没有继续纠缠。
我心中稍安,也客气地回了一句“不客气”,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径直朝着酒店大门走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他清晰而困惑的询问声:“敢问……通往十二楼的阶梯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