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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琴声引客

作者:花意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绍兴的初夏,空气里浮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像砚台里未干的墨迹,氤氲缠绵。午后刚歇了一场梅子雨,兰亭景区游人稀疏,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倒映着两旁深翠的竹影和樟树浓密的绿荫。


    我抱着心爱的古琴,沿着湿漉漉的小径走向园林深处约定的临水亭阁。今天是汉服社久违的雅集,也是我缺席许久后的第一次露面。


    镜面般的水洼掠过我的倒影:一张清秀的瓜子脸,眉眼温润平和,鼻梁秀气,唇色偏淡。旁人常说我气质沉静,如同古卷上晕开的墨痕,虽非浓艳,却经得起细品。


    身上这套精心熨烫过的月白色宋制汉服,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我将那根丝绦收紧了些,下意识地微微含胸——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源自前男友杨世铮那带着刻薄讥诮的话语:“琳琳,这身风雅,可惜了,平板的身材撑不起那份韵味。”


    亭子里,几位早到的同袍已铺好竹席,摆上了简单的茶具。看到我来,穿着鹅黄齐胸襦裙、笑容明媚的苏棠立刻迎了上来:“琳琳!你来啦!”她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真好看!这颜色衬你,清雅极了。”


    放下琴囊,取出陪伴多年的古琴。调弦时,一个微弱的走音让我的心猛地一跳,耳边仿佛又响起杨世铮漫不经心的评判:“琴心不净,弹不出那份深度。”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刺耳的声音压下去,指尖流淌出《高山流水》的片段。琴音清越,在雨后空旷的园林里显得格外悠远。我闭上眼,将心神沉入指尖与弦丝的每一次触碰与共鸣,心绪随着旋律起伏飘荡。


    就在曲调流转之际,亭外竹林深处,一群栖息的鸟雀毫无征兆地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我心中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但并未深究,只将心神沉入指尖与弦丝的每一次触碰与共鸣。


    一曲终了,余韵在湿润的空气中缓缓消散。亭子里响起轻轻的掌声。苏棠递给我一杯温热的龙井,茶香袅袅:“琳琳,弹得真好,每次听你的琴,心都跟着静下来。”


    我笑着接过温热的茶盏,目光随意地投向亭外,忽然顿住。


    竹林掩映的青石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身深青色丝绸长袍,衣料华贵,裁剪精致,领口和袖口绣着雅致的暗纹,显然是上等工艺。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系的宽带,更显身姿挺拔,其上悬挂的一枚羊脂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那玉佩温润无瑕,一望便知绝非凡品。


    我心中暗惊,这身衣袍的形制古朴考究,绝非市面上常见的现代汉服所能比拟,倒更像是博物馆中的藏品,应是汉朝或魏晋的形制。


    虽然袍摆处沾着些许泥渍,衣襟也有些皱褶,但那份骨子里的风雅气度却丝毫未减。


    他侧身对着我们,微微仰头,望着亭角飞檐上凝聚、滴落的雨珠。暮色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姿态沉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是从《洛神赋图》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似乎被方才的琴声牵引,此刻才缓缓转过身来。


    那一瞬,我的呼吸微微凝滞。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俊得不似凡尘中人。眉如墨画,一双丹凤眼尤其引人注目,眼尾微扬,眸光如寒星凝霜。鼻梁挺直,唇线清晰而微薄。他的发髻本应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略显凌乱,几缕发丝不羁地垂落额前,发间还沾着细微的尘土,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匆忙的奔波。


    最令人心折的是那份气度,并非刻意为之的倨傲,而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沉静、疏朗。


    “这位兄台是新来的同袍吗?”苏棠率先开口,“琴声引来的知音?快请进来坐!”


    他似乎迟疑了片刻,目光在我们身上逡巡,那眼神中带着一种纯粹的困惑,像是在辨认什么极其陌生的事物。最终,他迈步走了过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他走入亭中,对着众人微微拱手致意,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


    “在下……王逸……字子安。”他略一迟疑,报上姓名,“方才闻得琴音清绝,一时忘情,循声而来,冒昧打扰了。”


    “哇,还有字!好讲究啊!”苏棠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随即笑着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苏棠,这位弹琴的是赵琳琳。听琴也是雅事,何来打扰?”


    王逸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赵姑娘琴技高超,更难得的是琴心中有静气,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已得古琴''清微淡远''之妙趣。逸……心折不已。”


    脸颊微微发烫。这样精准的点评,直击心灵。很久没有人这样懂我的琴声了。我垂下眼帘,轻声道:"王先生过奖了。"


    苏棠性子爽利,接口道:“王逸兄气质不凡,一看就是懂行的!琳琳,不如请王逸兄也演奏一曲?”她自然地直呼其名“王逸”,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并未多言,只是目光在我们之间轻轻一转,似在适应这直来直去的称呼方式。


    我心中也涌起强烈的好奇,于是顺着苏棠的话,微笑着看向他:“王先生若不嫌弃,可否让我们也一饱耳福?”


    王逸闻言,却微微蹙了下眉。那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犹豫和……警惕?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亭外偶尔走过的、穿着现代休闲装的游客,又落回亭中我们身上虽然尽力仿古、但材质明显不同的汉服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更深的困惑和戒备。他似乎极力想保持镇定,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诸位盛情,逸心领了。”他拱手,姿态依旧优雅,语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婉拒,“只是……在下初临贵地,身有不适,且……”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恐技艺粗陋,难登大雅,还是不献丑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蜷缩了一下,那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负责茶道的同袍阿哲打着圆场:“哈哈,无妨无妨,那就先品茶吧!今日我带了上好的明前龙井。”他熟练地开始温杯、投茶、注水,展示着并不算太专业的“茶道”流程。


    王逸安静地看着阿哲的动作,眼神专注,但那专注里却渐渐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不是欣赏,更像是一种……努力克制的不解和某种近乎挑剔的审视?尤其是在看到阿哲用玻璃公道杯分茶时,他那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紧了几分。


    他端起瓷杯,迟疑片刻,才小心地啜饮一口。


    “如何?”阿哲期待地问。


    “……尚可。”他放下杯子,语气平淡,但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却无声地表达了他对这杯茶的真正评价。


    雅集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大家谈笑风生,聊着新买的汉服料子,吐槽着某个复原妆发视频,话题轻松而现代。王逸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被问到才简短回应几句,措辞文雅却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他的目光时常会飘向亭外,看着那些穿着现代服装的游客举着手机拍照,眼神里的困惑如同浓雾般弥漫。


    夕阳西沉,大家开始收拾东西,互相道别。我也准备收起古琴,指尖习惯性地拂过琴囊上悬挂的饰物——却摸了个空!


    我心下一沉,急忙低头查看。不见了!那枚玉兰花小银饰不见了!这是几个月前我决定离开杨世铮那个渣男时,特意买给自己的礼物。它见证着我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对我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枚银饰,更是我找回自我的象征。


    “琳琳,怎么啦?”苏棠注意到我的异样。


    “我琴囊上的银饰不见了,”我语气焦急,蹲下身在自己坐过的席子周围仔细寻找,“你们先走吧,我再找我找。”


    “那我帮你一起找吧?”


    “不用不用,”我连忙拒绝,“可能掉在哪个角落了,就一个小东西,你不是还有事吗?快去吧,我找到了就回去。”


    苏棠又帮忙看了一下,确实没发现,她又还有事情要处理,便先离开了。我心中愈发焦急,那枚银饰承载着我对新生活的期许,绝不能丢。


    终于,在亭子边缘一个石凳的脚下,我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银光。我长舒一口气,捡起它,紧紧攥在手心。


    直起身,才发现亭子里已空空荡荡。暮色更深了几分,初夏的晚风穿过亭柱,带着一丝凉意。


    不,并非空无一人。


    那个穿着深青色长袍的身影,依旧静静地立在亭边,仿佛一尊被遗忘的青瓷瓶。他望着远处苍茫的暮色,侧影在渐暗的天光里,竟流露出一丝……无家可归的孤寂。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


    “赵姑娘……”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敢问……此乃何处?今日……又是何年何月?”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让我一时怔住。我强压下心头的诧异,保持着礼貌:“这里是浙江绍兴,兰亭景区。今天是2023年6月6日,星期五。”


    “2023年……?”他重复着这个数字,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困惑,仿佛在听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天方夜谭。“此纪年之法……在下闻所未闻。敢问姑娘,如今……是哪朝皇帝在位?年号……为何?”他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探询,目光紧紧锁住我。


    皇帝?年号?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这问题太过荒诞,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是行为艺术?还是……


    出于教养,我还是尽量放缓语速,斟酌着措辞:“现在……没有皇帝了。最后一个皇帝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退位了。我们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皇帝,也没有年号了。”


    “没有皇帝?”他喃喃自语,仿佛被这简单的四个字彻底击中了。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睁大,瞳孔深处是山崩地裂般的震撼!他的脸色在夕阳的余晖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苍白如纸。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绊到亭子的门槛,身形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王先生!”我下意识伸出手想扶住他摇晃的手臂。


    他却已迅速稳住身体,只是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疾跑。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再睁开眼时,那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脆弱与茫然。那双曾如寒星般清冷的丹凤眼,此刻蒙上了一层深重的迷雾,仿佛失去了焦距。仿佛他赖以理解世界的根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抱歉……失态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在下……迷途于此,不知归处。姑娘可知……附近可有……借宿之地?”


    我一怔,心中升起一丝警惕,语气带着几分疏离回答道:“有的,从景区出去以后往东走就是市区,那里有很多酒店可以住宿。”


    他站在原地,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沉默片刻,他郑重地拱手:“姑娘……在下初来此地,人生地疏,不知可否……劳烦姑娘引路一程?”


    这句话像一记警钟,瞬间在我脑海中敲响。


    刚才那份因他世界观崩塌而产生的震惊与同情,立刻被一股更现实的寒意所取代。我心下一凛。从惊艳的初遇,到知音般的赏识,再到此刻示弱并提出需求——这过于标准的步骤,与杨世铮当初接近我的方式何其相似!那个男人,也是先以一幅“灵魂知己”的姿态出现,在我迅速沦陷后,那些“为你好”的贬低和挑剔便如影随形,将我所有的自信蚕食殆尽。


    一个气度如此超凡、样貌如此出众的男子,偏偏能读懂我的琴心,又偏偏在我落单时无处可去?


    这“完美”的巧合,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我的心防瞬间竖起。这不会是……什么新型的‘杀猪盘’骗局吧?


    可是……我看着他眼中的茫然无措,那不像伪装。如果我就此离开,他今晚要如何度过?


    速战速决。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好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冷静,“我正好要回城,可以带你过去。”


    这不是轻信,而是一场可控的风险管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总比让他消失在暗处更安全。我用我的证件开房,一切都有记录。如果他真是骗子,这就是证据;如果他不是……至少我能确保他今晚不会露宿街头。


    他目光沉沉地看我片刻,仿佛看穿了我的疑虑,缓缓郑重地点头:“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我点点头,抱起琴囊转身走在前面。


    夕阳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我抱着琴囊走在前面,他落后半步,沉默地跟随。


    终于走出景区东门,喧嚣的人声和车流声瞬间涌入耳膜。宽阔的马路上,汽车呼啸着来来往往,车灯在渐暗的天色中划出一道道流动的光带。


    “我的车停在那边。”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停车场。


    他顺着我的手指望去,目光落在停车场里那一排排颜色各异、形状方正的“铁盒子”上,眼神彻底凝固了。那是一种纯粹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震撼。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雕。


    我看着他眼中的茫然,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如果他是在演戏,那这演技未免太过惊人。可如果他不是……


    这一刻,我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微妙的钢丝。


    一边是可能重蹈覆辙的陷阱,一边是难以解释的谜团。


    而答案,或许就藏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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