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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72米的终点线

作者:时予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周五下午的体育课,红色塑胶跑道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发烫,终点计时器的数字最终定格在3分26秒——这是林知衍刷新个人纪录的一刻。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仿佛被浓盐水浸渍过一般,传来火辣辣的灼痛。尽管如此,他仍下意识抬起头,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陆明野也正望向他,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却丝毫掩不住眼中那束格外明亮、几乎灼人的光芒。


    陆明野朝他走近,摊开掌心,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的“72”已被汗水晕染,边缘模糊,像一枚刚刚烙下的印记,还带着滚烫的余温。“七十二,”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我说到做到。”


    林知衍的目光落在那枚墨迹上,沉默片刻,他伸出拇指,轻轻覆上对方的掌心,沿着数字的轮廓缓缓描摹。墨迹被指尖推得更散,愈加朦胧,却仿佛因此烙印下了某种比数字更深刻的东西。他低声回应,话音几乎融进风里:“我也是。”


    体育老师的哨声尖锐地响起,催促着集合。两人几乎是同时收回手,可空气里仍弥漫着汗水与淡淡薄荷牙膏交织的气息,一时未曾散去。程烁小跑着凑过来,笑嘻嘻地撞了下陆明野的肩膀:“可以啊野哥,最后还带人冲线?真行!”


    陆明野把篮球塞进程烁怀里,语气故作不耐:“就你话多。”


    回教学楼的路上,林知衍走得有些慢,右腿肌肉一阵阵发紧,仿佛随时就要抽筋。陆明野默契地放缓脚步,走在他身侧,没有伸手搀扶,只是用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喂,大学霸,一千米是不是比导数的压轴题难多了?”


    “不一样,”林知衍揉了揉酸痛的小腿,认真地说,“数学题有标准答案。跑步……没有。”


    “怎么没有?”陆明野挑眉,语气笃定,“终点,不就是答案?”


    他说完顿了顿,自己却先笑了起来,眼尾因疲惫泛着浅红,更添了几分不羁:“那要是……终点有人等你呢?”


    林知衍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悄悄将右手藏进校服口袋——指尖仍残留着描摹那个数字时的触感,细微而清晰,如同被一道温柔的电流轻轻掠过。


    第二天是周六,上午的市医院儿科输液厅格外嘈杂。林知槿缩在角落的椅子上,小脸因发烧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手里却仍紧紧攥着一本《高中数学必修一》。林知衍蹲在她面前,用湿毛巾轻柔地擦拭她额上的汗珠,语气里带着心疼:“不是让你别带书来吗?生病就好好休息。”


    “哥哥讲得比老师还好,”小姑娘声音沙哑,却目光坚定,“我想听你讲。”


    “等回家再讲,”林知衍接过她手里的书,仔细收进自己的背包,“现在闭眼睡觉。”


    他起身打算去接点热水,却在走廊拐角猝不及防地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陆明野正拎着一个鼓鼓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面包、香蕉,还有两瓶凝着水珠、显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4℃矿泉水。对方显然也没预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整个人愣了两秒,随即下意识地把塑料袋往身后藏,动作生硬,几乎称得上笨拙。


    “……你怎么在这?”林知衍先开了口。


    “我妈在楼下做体检,”陆明野声音压得低低的,视线飘向一旁,“顺路过来。”


    这所医院位于城西,而陆明野的家明明在相反的东郊——根本不可能顺路。林知衍没有说破,目光落向他手里的塑料袋:“给病人买冰水?”


    陆明野的耳根霎时红透,却仍强撑着嘴硬:“我喝不行啊?”


    就在这时,输液厅里传来林知槿清亮又带着好奇的喊声:“哥哥!是你同学来了吗?”


    两个少年同时身体一僵。陆明野被小姑娘直率的目光盯得手足无措,猛地将整个塑料袋塞进林知衍怀里,语气故作镇定:“给你妹的,别瞎想。”说完几乎逃也似地转身快步离开,背影匆忙得近乎狼狈。


    林知衍抱着怀里那份沉甸甸的“顺路”,一时立在走廊中央,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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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觉得掌心里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低头摊开手心,才发现是一枚被仔细折成心形的可乐拉环。金属的边缘还残留着些许温度,仿佛刚刚离开另一个人的指尖,那温度透过皮肤,无声地渗入血液。


    他下意识地回头,却只捕捉到陆明野消失在电梯口的背影。空气里沉沉落下一句很闷的话,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让她……好好打针。”


    周六傍晚在住院部天台,暮色正一寸寸漫过城市。苏砚独自坐在天台边缘的水泥台阶上,画板支在膝盖,铅笔却久久停在半空。他母亲是这家医院的护士长,因此他每个月都会象征性地来“义务劳动”——其实大多时候,只是躲到这个无人打扰的天台,面对天空和楼群画画。


    “在画什么?”身后突然传来江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


    苏砚没有回头,笔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一个连自己都管不好的人。”


    江弈走近了几步,低头看向画纸——那上面是苏砚自己的背影。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荡起来,勾勒出清瘦的脊背线条,衣摆在风中扬起,像一面无声投降的白旗。江弈没说什么,只是在他身旁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薄荷烟。点燃后却不抽,只是夹在指间,望着那缕细白的烟雾迅速被晚风卷走、扯散。


    “你奶奶情况怎么样?”苏砚终于停下笔,问道。


    “还是老样子。”江弈的声音很平静,目光仍望着远处,“医生说,要看今晚。”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夕阳正缓缓下沉,把远处住院楼的玻璃窗染成一片模糊的金色。就在光线最柔和的那一刻,江弈忽然把燃了一半的烟递过来:“抽一口?”


    “不抽。”苏砚这样说,却伸手接了过来。然而下一秒,他径直将烟按熄在自己的掌心。火星灼烫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微微皱眉,却抿紧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江弈侧过脸看他:“疼吗?”


    “疼才记得住。”苏砚低声回答。他将刚才画的那张纸从画板上撕下,熟练地折成一架纸飞机,抬手向楼下掷去。纸飞机并没有如预料中般下坠,反而乘着晚风向上盘旋,越飞越高。“记住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下次就不会再犯了。”


    周一班会课,老刘正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做期中考试动员,话音未落,教室门忽然被推开。林知衍抬起头,看见父亲林峻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份明显是“帮扶计划”的进度表格。


    “刘老师,打扰一下。”林教授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想了解一下知衍最近成绩波动的原因。”


    老刘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回答:“林教授,知衍这次月考……还是年级第一。”


    “我知道。”林峻推了推眼镜,目光越过整个教室,准确地落在陆明野身上。“但我听说,他每天要花大量时间帮同学讲题,直到深夜。我查了这个‘帮扶计划’的名单,最后一名……”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是体育生?”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陆明野慢慢站起身,右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周六那天林知衍一笔一画写下的“72”的触感。而此刻,那份温度仿佛被彻底抽空,只剩下冰凉。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是我。”


    林峻并没有看他,只是转向自己的儿子,语气不容反驳:“从今天起,晚自习回家上。你的时间不该浪费在……”


    “爸。”林知衍突然出声打断。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教室霎时安静。他第一次在众人注视中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陆明野身边,将一张刚打印出来的成绩单轻轻放在父亲面前的课桌上。


    “48分到72分,我用了五天。”他声音稳定,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您所说的‘浪费时间’,恰好是我解过最有意义的一道方程。”


    少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推镜框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不是一直教我,步骤分也是分,不要白不要吗?”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清晰地说道:“那现在,我想拿的……是和他并肩的每一步分。”


    林峻盯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沉难辨。他锐利的目光仿佛X光射线一般,要将人从里到外彻底看透。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收起手中的进度表,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希望你不会后悔。"随着话音落下,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明野注视着林知衍,忽然伸出手,在他紧绷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喂,好学生,你刚才的表现,好像比我还疯啊。"林知衍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回应,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鼻音,似乎刚刚经历过情绪的波动:"嗯。这是我第一次这样。"


    晚自习时,林知衍的座位空着。老刘说他请假了,但陆明野知道不是——那个总系着第二颗扣子的少年,此刻正在父亲的书房里,面对一整面墙的奖状,站得笔直:


    "爸。您教我的数学,我考了148。现在,我想学点您没教过的。"


    窗外夜色浓稠,蝉鸣如沸。而六班教室后排,陆明野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


    「我的未来函数,自变量是你。」


    他把那张纸折成心形,塞进林知衍的抽屉。金属拉环在掌心硌得发痛,像72分烙下的、尚未褪色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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