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铃响前的最后十分钟,高二(1)班教室里安静得只剩头顶吊扇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林知衍抱着一摞刚收齐的数学作业回到座位,习惯性地先翻开同桌的那本——那是一本几乎崭新的练习册,蓝色封皮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陆明野」三个大字,笔锋凌厉张扬,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横线格飞到天上去。
前两页依旧一片空白,只在页脚处用铅笔涂了几只歪七扭八的火柴人,姿态夸张地打着篮球。林知衍无声地叹了口气,刚想合拢本子,指尖却忽然触到纸页间一处微微鼓起的夹层。他动作顿了顿,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张被对折成掌心大小的素描纸。
纸张还带着淡淡的橡皮屑清香,铅笔线条却勾勒得清晰而凌厉——画面中是昏黄路灯下的天台,少年侧身坐在水泥台阶上,白衬衫被晚风吹得微微鼓起。手机屏幕的亮光映在他的镜片上,像一轮小小的、私藏的月亮。林知衍呼吸一滞:那分明是他昨晚给妹妹远程讲题时所在的地方,而作画者的视角显然取自锈迹斑斑的铁门后方,连他习惯性抵在膝盖上的草稿纸褶皱都描绘得细致入微,分毫不差。
“你跟踪我?”他压低声音急促地问,耳根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染上绯色。
罪魁祸首恰在此时拎着瓶冰可乐晃进教室,黑T恤领口被汗水浸出深色水痕。看到那张画被摊在桌面上,他眉梢一挑,笑得又坏又亮:“我这是光明正大看见的。好学生,没想到你秘密还挺多啊。”
林知衍迅速将画纸压进英语书里,掌心却残留着一道石墨黑痕,像无声的证据。“天台是禁烟区。”他努力让声线保持平静。
“我没抽。”陆明野单手撑在他桌沿,俯身时带来一阵清爽的薄荷牙膏气息,“只不过顺便看了半场免费家教。”
距离太近,林知衍甚至能数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汗珠。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靠:“数学作业写一道,我收一道。”
“行啊。”陆明野把可乐瓶口往他桌角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道题换一张画,公平交易。”
林知衍抬起眼,第一次真正认真地打量这个被班主任强行塞到自己旁边的“帮扶对象”。对方瞳孔漆黑,倒映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白炽灯光,像盛着碎冰的湖面,可湖底分明有暗火流动。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名为“监督”的校园游戏里,自己或许从来都不是那个稳操胜券的出题人。
“先写今天发的三角函数卷子。”他收回视线,把练习册翻到对应页码,“画……暂时由我没收。”
陆明野“啧”了一声,竟没反驳,懒散地坐回椅子上,长腿无处安放地伸向过道。笔尖在草稿纸上百无聊赖地戳出几个黑点,林知衍用余光瞥见——那些散落的墨迹竟逐渐连成一条极浅的函数曲线,像藏在沙漠底下的暗河,悄无声息地流向某个终点。
二十分钟后,对方把写完的五道题推过来。林知衍低头逐题批改,意外发现步骤虽写得潦草随意,却精准地跳过了所有冗余环节,直击公式核心,像野路子的刀法,歪打正着地戳中要害。红笔在最后一题旁停下:答案正确,过程却缺了最关键的一步推导。
“这里补全的话,能拿满分。”
“够用就行了。”陆明野用虎口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转着铅笔,“要那么完美干嘛?”
林知衍笔尖一顿,忽然想起父亲那句“必须拿第一”的严厉训诫,想起自己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每日更新己因区区0.5分之差而少睡了整整三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的弦,紧绷而煎熬。他将"够用"两个字用红笔圈了起来,力道重得几乎要划破纸背,随后在旁边写下了一行细密的小字:步骤分十分,不要白不要。那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陆明野的视线落在那行一丝不苟的楷体上,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笔帽,指尖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力道。"林知衍,"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得足以穿透周围的嘈杂,"你累不累?"
这句轻飘飘的问话,像一颗猝不及防投来的石子,击中了看似平静的镜面。裂纹无声无息地蔓延,瞬间爬满胸腔,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林知衍猛地抽回笔,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塑料尺子在桌面上划出刺耳的锐响,引得前排同学纷纷回头张望。他垂下眼帘,避开那些好奇的目光,声音压得低低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你无关。"
空气仿佛凝固了数秒,沉重得能拧出水来。陆明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将椅子向后一翘,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不再追问,却也没有继续动笔,只是伸手从桌肚里摸出一罐可乐。拉环"啪"地一声脆响,打破了沉寂,甜腻的冷雾裹挟着气泡汹涌而出,像一道无形的、透明的墙,悄然竖立在两人之间。
下课铃适时地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林知衍合上作业本,起身走向讲台,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决绝,像一株被厚重积雪压弯又瞬间弹回的修竹,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陆明野看着他的背影,舌尖无意识地抵住齿根,尝到一丝碳酸饮料特有的麻与涩。他将拉环套在指间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然后随手抛进垃圾桶——金属与铁皮桶壁碰撞,发出清脆而孤零零的"当啷"一声。
晚自习结束后,天台风很大。
林知衍照例拿出手机,准备给妹妹录制讲解函数的视频,可今天却罕见地NG了三次。屏幕里,那些熟悉的函数图像摇晃成模糊的虚影,他的心绪似乎也被吹散了。他深吸一口凉薄的空气,下意识抬头望向通往天台的铁门——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夜风不知疲倦地将门吹得轻微晃动,发出吱呀的轻响。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失落,他关掉手机,却忽然发现身旁的台阶上多了一罐已经拉开、却一口未动的冰可乐。拉环被精心又笨拙地折成了一个歪扭的心形,静悄悄地躺在罐口,像某种无声的、带着点嚣张意味的挑衅。
他盯着那罐可乐看了半晌,终于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罐身——金属表面沁着冰凉的湿气,瞬间打湿了他的指腹。夜风掠过耳际,带来远处篮球场隐约的喧闹,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清冽的薄荷牙膏气味。
林知衍忽然站起身,一把将可乐塞进书包侧袋,动作快得近乎慌张,下楼的步伐比平时快了足足半拍。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不想浪费,却刻意忽略了一路上耳尖持续不断发烫的温度。
与此同时,六班教室的后排,陆明野枕着胳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老旧吊扇一圈圈旋转,切割着昏黄的灯光。同桌程烁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野哥,听说你的画被老班没收了?"
"嗯。"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却在对方准备开口安慰时,冷不丁补充道,"但换到了五道题。"
"……"程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打算洗心革面当好学生了?"
陆明野没有回答,指尖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虚划着——那里有一条只有他能看见的函数曲线,正沿着某个既定而坚定的斜率,一路向上,向上,势不可挡地冲破所有暗夜的边界。
画纸可以被没收,可乐可以被拒绝,但那条被红笔重重圈出的"步骤分十分",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扭开了他胸腔里某个早已生锈的阀门。那里涌出的不再是转瞬即逝的碳酸气泡,而是某种更汹涌、更甜腻、却也更加危险的洪流——
那是一种名为"追逐"的暗潮,无声却磅礴。
第二天早读时分,林知衍将仔细修改好的画纸悄悄放回陆明野的抽屉,纸张边缘平整,仿佛从未被粗暴地没收过。只是在那原本的笔迹旁,多了一行极细的铅笔小字:步骤分十分,别丢。字迹依旧端正工整,和它的主人一样,透着一种一丝不苟的认真。
陆明野翻开画纸,盯着那行小字看了半晌,忽然毫无预兆地低笑出声。那笑声不大,却足以惊动头顶嗡嗡旋转的吊扇,也猝不及防地惊动了他自己——一种陌生的、鲜活的情绪,正破土而出。他意识到,这场名为“帮扶计划”的考试之旅,或许已经不再是一场敷衍了事的游戏,而是需要自己真正开始认真思考与解答的人生课题。而那个答案的终点,是否就是昨夜天台上那个被风吹得有些零乱的背影,他不敢深入细想,却又无法彻底将其从脑海中抹去,思绪如同潮水般反复涌来。
窗外的蝉鸣声悠长而绵延,仿佛在诉说着盛夏独有的故事。这个季节的数学方程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悄然写下了第二行推导,似乎暗示着某种未完成的逻辑与情感正在逐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