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关于泡面的、沙哑的许可,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荡开的涟漪短暂而脆弱。之后,客厅重新陷入了沉默,但某种坚冰破裂的“咔嚓”声,似乎还隐约回荡在空气里。
林序吃完泡面,把碗放到水池,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走回客厅,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犹豫了一下,开始弯腰,动作很轻地,一张一张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自己的照片。
他没有看照片内容,只是将它们拢在一起,理齐边缘,然后走到那个依旧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旁,轻轻地将那叠照片放在了他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板上。
“这个,”林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体贴,“……你自己处理吧。”
江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林序退回原位,重新坐下。他不再试图说话,只是抱着膝盖,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城市灯光染成暗红色的夜空上。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带着泡面的余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林序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片寂静。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按掉了铃声。
“那个……”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少许平时的明快,但底下藏着不易察觉的局促,“我……我先回去了。明天,小组讨论?图书馆老位置?”
墙角的身影依旧没有回应,仿佛已经石化。
林序等了几秒,见没有反应,便不再坚持。他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拉开门,又轻轻带上。“咔哒”一声轻响,房间里彻底陷入了沉寂,只剩下壁灯投下的昏黄光晕,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带着活气的细微扰动。
直到确认林序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彻底消失,江屿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机器般,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只有眼尾还残留着未散尽的赤红和湿润。他的目光落在手边那叠整齐的照片上,瞳孔微微收缩。
他没有去碰那些照片,而是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僵硬,他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到客厅唯一的沙发旁,重重地倒了进去,将脸埋进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沙发靠垫里。
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灵魂深处被彻底曝晒后的虚脱。
“一样的……血腥味?”
林序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怎么可能?
那个笑得像个小太阳,走在哪里都仿佛自带聚光灯,连头发丝都透着干净暖意的林序?他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江屿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序平日里的种种。
是了,他总是穿着宽松的T恤,即使在夏天,领口也往往扣得严实,或者戴着装饰性的颈链。他活泼好动,但某些大幅度的动作时,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凝滞,像是牵动了什么旧伤。还有他那永远灿烂的笑容,有时候,仔细看去,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空洞?
这些曾经被江屿归咎于自己过度敏感和阴暗揣测的细节,此刻被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串联起来,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全新的可能性。
难道……他真的……
这个念头让江屿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一种荒谬的恐慌。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认知——他是唯一的怪物,唯一的异类,唯一的腐烂者——被狠狠地动摇了。
如果他不是唯一的,那他的痛苦,他的肮脏,他的自我厌弃,又算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瘫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灰白。他终于动了动,目光再次落在那叠照片上。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拿起最上面一张。是林序在篮球场边为同学加油的照片,笑得见牙不见眼,挥动的手臂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江屿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纸光滑的表面。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拉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带着密码锁的笔记本。他熟练地拨动密码——是他的生日,一个无人记得的日子——打开了它。
笔记本里,贴满了更多、更早的照片。同样是林序,从大一刚入学时略带青涩的样子,到后来逐渐变得耀眼。每一张下面,都用工整却压抑的字迹写着日期和简短的观察记录。
【X月X日,晴。他在三食堂吃了两碗饭。笑容很吵。】
【X月X日,阴。趴在图书馆睡觉,流口水了。蠢。】
【X月X日,雨。没带伞,跑回宿舍,头发湿了。像落水狗。】
这些曾经被他视为唯一慰藉和罪证的收藏,此刻在“一样的血腥味”这个前提下,变得无比刺眼。他看着照片里林序的笑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笑容背后,可能隐藏着和他一样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困惑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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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图书馆西北角。
林序早早地就到了,面前摊着笔记本和几本参考书,但眼神有些飘忽,时不时瞥向入口的方向。他今天穿了一件领口稍高的卫衣,遮住了锁骨。
当那个熟悉的高瘦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林序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江屿走了过来,依旧低着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他在林序对面坐下,放下书包,动作间带着惯有的僵硬沉默。
“早啊。”林序尝试着打招呼,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
江屿没有回应,只是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黑色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
气氛有些凝滞。
林序清了清嗓子,决定直接切入正题:“关于那个‘城市边缘空间’的课题,我昨天查了些资料,觉得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入手……”他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专业而平常。
他说了很久,江屿始终垂着眼,一言不发,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林序以为今天又会是无功而返时,江屿突然开口了,声音依旧低哑,但清晰可辨:
“东区,废弃的纺织厂。”
林序愣了一下:“……什么?”
江屿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林序,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那里,”江屿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符合‘边缘’的定义。光线,结构,还有……痕迹。”
“痕迹?”林序下意识地重复。
江屿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林序卫衣的高领,然后重新垂下,盯着笔记本的某一页:“ graffiti,废弃物,还有……一些不明来源的污渍。”
空气仿佛又凝滞了。林序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明白江屿在暗示什么,在试探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深吸一口气,迎上江屿的目光,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这个笑容不再像平时那样毫无阴霾,反而带着点认命般的、甚至是破罐子破摔的坦荡。
“好啊。”林序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心,“就去那里。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工整地写下:考察地点一:东区废弃纺织厂。
笔尖落下时,他感觉到江屿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手上,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
一种无声的、危险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他们不再只是被迫同组的学生,而是即将共同踏入某个模糊边界线的……共犯。
课题,成了探索彼此秘密的掩护。而那间昏暗的客厅里开启的潘多拉魔盒,似乎正缓缓释放出更多未知的、既令人恐惧又充满致命吸引力的东西。
“东区,废弃的纺织厂。”
江屿那句话落下后,图书馆这个角落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课题讨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诡异的效率推进着。江屿依旧话少,但每一次开口,都精准地指向那些被遗忘的、蒙尘的角落:城市边缘的排水渠涵洞,即将拆除的老旧筒子楼天台,甚至是被疯长的野生植物逐渐吞没的某段废弃铁路。
林序一一记下,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注意到,江屿提出的每一个地点,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痕迹”的关注。不仅仅是物理的痕迹, graffiti 的涂鸦,风雨侵蚀的斑驳,更是一种……情绪的,甚至是暴力的残留。他在试探,用这些地点作为探针,小心翼翼地刺探着林序那句“一样的血腥味”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林序全部接下了。他没有回避,甚至在江屿提到“不明污渍”时,嘴角还会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默契的弧度。一种无声的较量,或者说,一种心照不宣的共犯关系,在冰冷的图书馆空气中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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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的考察日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空,连风都带着湿冷的黏腻感。
废弃的纺织厂坐落在城市东区的边缘,巨大的厂房像一头沉默的、死去的钢铁巨兽,锈迹斑斑的铁皮外墙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铁丝网围栏破了好几个大洞,仿佛被什么力量强行撕裂。
林序先到的,他背着双肩包,站在厂区生锈的大门外,看着里面荒草丛生、堆满废弃零件的院子。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的有机物的混合气味。
当江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慢慢走近时,林序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更暗色的衣服,几乎要融入这片灰败的背景。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专业的相机。
“走吧。”江屿走到近前,没有看林序,目光直接投向厂房黑洞洞的入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厂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庞大和破败。高高的穹顶下,光线从破碎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和油污的地面上投下一条条昏黄的光柱。巨大的、早已停转的纺织机器沉默地伫立着,像史前生物的骨架,上面缠着破败的纱线和莫名的黑色油污。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纤维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这里。”江屿突然在一台机器旁停下,蹲下身,用相机对准地面。
林序凑过去看。机器底座旁边,有一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不规则形状的污渍,边缘渗透进水泥地的缝隙里。那颜色,那形态……
“看起来像……”林序轻声说,后半句咽了回去。
“嗯。”江屿低低应了一声,按下快门。咔嚓声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没有看林序,但紧绷的侧脸线条显示着他并非无动于衷。他站起身,走向另一处。
那是一片墙壁,上面覆盖着层层叠叠、色彩斑驳的涂鸦。有些是抽象图案,有些是扭曲的字句,在一片疯狂的色彩中,江屿的镜头对准了角落里一小片暗红色的喷涂,那颜色像干涸的血,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哭泣的眼睛图案。
林序站在他身后,看着江屿专注拍摄的背影。他发现江屿在寻找和记录这些“痕迹”时,身上那种惯常的阴郁和退缩似乎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猎手般的专注。仿佛只有通过这些外在的、可见的“伤疤”,他才能短暂地逃离自己内心的泥沼。
他们沉默地在巨大的厂房里穿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江屿不停地拍照,林序则拿出笔记本,记录着环境和自己的感受。偶尔,林序会指着一处光线透过破顶形成的奇异光斑,或者一丛在机器缝隙里顽强生长的野草,说一句“这里构图不错”,江屿会顺着看过去,有时会沉默地调整角度拍一张,有时则毫无反应。
走到厂房最深处,那里堆满了废弃的纺织原料,霉菌在上面生长出大块大块的黑色和绿色斑块,气味更加浓重。角落里有几件被遗弃的、看不出原貌的衣物,旁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江屿的镜头对准了那里,但这次,他迟迟没有按下快门。
林序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那堆霉变的废弃物旁边,墙壁上有人用尖锐物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们都烂在这里。”
那字迹深刻,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
林序感到自己的呼吸窒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锁骨下方的位置,隔着卫衣厚厚的布料。
江屿终于按下了快门。咔嚓。
然后,他转过头,第一次在进入这里后,真正地将目光落在林序脸上。他的眼神在昏暗中锐利得像刚刚磨好的刀片,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
“你的那道‘蜈蚣’,是怎么来的?”
问题来得如此直接,如此猝不及防,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那层用课题和沉默勉强维持的薄冰。
厂房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模糊的噪音,如同背景里的杂音。
林序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碰触锁骨的手指僵在半空,然后缓缓放下。他迎上江屿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平日伪装出的阳光,也没有了刚才记录“痕迹”时的冷静,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的苍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江屿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等待着。他需要这个答案,需要确认自己不是唯一的怪物,需要抓住这根可能同样浸泡在黑暗中的、名为“同类”的浮木,哪怕这浮木本身也千疮百孔。
林序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车祸。”他吐出两个字,眼神飘忽了一下,又迅速定住,补充道,“很多年前了。”
江屿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答案太普通,太……正常了。正常到让他心底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关于“同类”的希望火苗,瞬间摇曳欲灭。是谎言吗?还是……真相就是如此无趣?
他紧紧盯着林序,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林序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转向那面刻着字的墙,声音轻得像叹息:“有时候,外面看着好好的,里面……早就烂透了。”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力气,才低声继续说,“就像这里。”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某个锁孔。
江屿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没有再追问。他只是转回头,再次看向那行刻字,看向那片霉斑,看向这个巨大、破败、充满了绝望痕迹的空间。
他抬起相机,这一次,不是对准某个具体的“痕迹”,而是将林序略显单薄、僵硬的背影,连同那面写满绝望的墙,一起纳入了取景框。
咔嚓。
快门声落下时,林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阴冷的风从破洞处灌入,吹动地上细小的尘埃,无声盘旋。
他们依旧站在各自的孤岛上,隔着无法逾越的黑暗水域。但这一刻,在这片共同的、腐烂的风景里,某种基于“溃败”的联结,似乎又真切地、深入了一寸。江屿看着取景器里那个背影,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或许太阳并非生来温暖,它也可能,诞生于某种剧烈而痛苦的燃烧。而林序,感受着身后那道专注的、冰冷的视线,闭了闭眼,将卫衣的领子,又往上拉高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