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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作者:一笔诚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阶梯教室里嗡嗡作响,像一锅被架在火上,即将煮沸的糖水。粘稠的焦虑和明晃晃的排斥感,在初夏午后的空气里无声地碰撞、发酵。


    投影幕布上,随机分组程序的界面冰冷地转动着姓名学号,每一次定格,都伴随着细微的抽气声,或是毫不掩饰的、劫后余生般的轻叹。


    “千万别是江屿……”


    “求求了,菩萨保佑,信女愿吃素一周……”


    “他跟谁一组啊?那不是完蛋了?听说他上次小组作业一个人都没联系,直接交了白卷。”


    低语像潮湿墙壁上渗出的水珠,滴滴答答,汇聚成一片无形的、针对某一个人的沼泽。


    林序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通体亮黄色的卡通原子笔,小太阳的笔帽在光线下折射出有点刺眼的光。他对屏幕上的名字排列组合兴趣缺缺,目光反而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最后一排角落的那个身影上。


    江屿。


    几乎独来独往,是校园传闻里浸透了墨水的符号。孤僻,寡言,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周身似乎总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阴湿的雾气。更有一些模糊的流言,说他身上偶尔会带着若有若无的……铁锈似的腥气。


    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分组名单最终确定。果然,江屿的名字孤零零地悬在那里,他所在的那一组,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愿意主动加入。


    讲台上的老师推了推眼镜,带着一丝为难:“江屿同学这一组,还差三个人,有同学自愿……”


    话音未落,教室里的嘈杂瞬间低了下去,大部分人默契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空白的笔记本屏幕,或者手机。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即将固化的时候,“咔哒”一声,林序按回了太阳笔帽。他举起手,手臂伸得笔直,脸上是那种毫无阴霾的、甚至有点过分灿烂的笑容,声音清亮得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老师!我!”


    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混杂着惊愕、不解,甚至是一点点看傻子似的怜悯。


    林序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利落地收拾好书本,在一片诡异的注视中,抱着背包,脚步轻快地穿过一排排座椅,踏着阶梯,径直走向那个被所有人避之不及的角落。


    “江屿同学是吧?我是林序,”他在江屿旁边的座位坐下,隔着一个礼貌的空位,笑容不减,“接下来请多指教啦!”


    江屿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转头,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名的某处,侧脸的线条冷硬,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蒙尘的石膏像。他面前的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本黑色封皮的硬壳笔记本,边角有些磨损,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林序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封面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卡通贴纸,和旁边那本纯黑的放在一起,对比鲜明得近乎滑稽。他开始叽叽咕咕地说起自己对这次课题的一些初步想法,语调轻快,像窗外跳跃的阳光。


    直到下课铃响,江屿才终于有了动作。他沉默地、几乎是有些迅速地开始收拾那本黑色笔记本和唯一的笔,动作间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促。


    “欸,江屿,我们还没拉个群……”林序的话没说完。


    江屿站起身,过于急促的动作不小心带倒了桌角的黑色笔记本。“啪”的一声轻响,笔记本掉在地上,摊开来。几张夹在里面的纸页散落出来。


    “抱歉抱歉!”林序连忙弯腰去捡。


    江屿的身体骤然僵住,随即猛地蹲下,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近乎抢夺般地将散落的纸张往回捞。他的动作太快,太慌乱,其中一张白色打印纸飘向了林序的脚边。


    林序下意识地伸手捡起。


    目光扫过纸面。


    【临床诊断建议:持续性情感缺失状态,伴有显著社会功能退缩及……自伤行为倾向(待排查)。建议密切观察,定期复诊。】


    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像一排排冰冷的针,刺入眼帘。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江屿一把从林序手中抽走了那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飞快地将所有纸张塞回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从头至尾没有看林序一眼,然后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赶,脚步凌乱地、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教室后门,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林序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指还停留在半空。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温暖的光晕,却照不进他此刻微微凝住的眼底。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第二天,江屿惯常驻扎的、图书馆最偏僻的西北角,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好巧啊江屿!你也来这里看书?”林序顶着一头看起来乱糟糟却很柔软的头发,抱着几本专业书,笑嘻嘻地出现在桌子对面,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这里光线真好!”


    江屿翻书的指尖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接下来的一周,巧合成倍增加。


    江屿常去的那个几乎无人的食堂窗口,林序总会“刚好”排在他后面,对着菜单叽叽喳喳:“阿姨,这个糖醋里脊看起来好好吃哦!江屿你要不要试试?”


    江屿上课时习惯坐的最后一排靠门位置,旁边也总会“恰好”被林序提前用一本亮黄色封面的书占住。“给你占的位子!”当事人会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快夸我”的眼神看过来。


    江屿永远沉默,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多的石子,也听不见回音。他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背,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对林序每日不间断的“废话”轰炸(从天气真好到隔壁学院的猫生了崽)、塞过来的整理得工工整整俏皮话不断的笔记、甚至放在他桌角的温热的牛奶,都报以彻底的漠视。


    直到林序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真的搬到了江屿那栋老旧出租楼的隔壁,成了他名副其实的邻居。


    那天晚上,林序抱着一大盒自己做的、卖相有点惨不忍睹的曲奇,敲响了江屿的房门。


    “乔迁礼物!虽然是我迁你啦……呃,尝尝?可能有点焦……”


    门内一片死寂。


    林序锲而不舍地敲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几分钟后,或许是实在不堪其扰,门锁“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是江屿半张隐在阴影里的脸,眼神沉郁,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压抑的烦躁。


    “……”他没有说话,但拒绝的姿态显而易见。


    林序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眼睛一亮,趁机将饼干盒子塞过去一点:“就尝一块嘛!我做了好久……”


    推拒间,江屿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猛地想要关门。动作太大,带动了门旁一个原本靠墙放着的、半人高的硬纸板箱。箱子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


    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倾泻出来,铺满了门口一小块地面。


    那不是杂物。


    是照片。


    无数的,林序的照片。


    在教室里咬着笔杆皱眉的,在图书馆阳光下打瞌睡的,在食堂里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仓鼠的,走在路上毫无形象大笑的……角度各异,有些甚至有些模糊,明显是偷偷拍摄的。数量之多,时间跨度之长,令人心惊。


    空气瞬间冻结了。


    林序脸上那永远挂着的、没心没肺的笑容第一次彻底僵住,他瞳孔微微放大,看着满地属于自己的影像,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有些懵。


    江屿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褪成了死人般的灰白。他站在那儿,身体细微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粗重而不稳。几秒钟死一样的寂静后,他忽然转身冲回屋内。


    林序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进去。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暗的壁灯,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光线晦暗,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的气息。


    江屿背对着他,站在客厅中央,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为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为什么要靠近我?”


    他猛地转过身。


    昏暗的光线下,林序看清了他手中紧握的东西——一把普通的美工刀,崭新的刀片在昏暗中反射出一点寒芒。江屿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眼睛赤红,里面翻涌着林序从未见过的、浓稠如墨的疯狂、痛苦和自我厌弃。


    “为什么?!”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看到那些照片了?对!我就是这种令人作呕的、躲在阴沟里窥视你的怪物!满意了吗?!”


    他举起美工刀,刀尖不是对着林序,而是颤抖着对准了自己的手臂,那里,隐约能看到布料之下一些不自然的、微微凸起的陈旧痕迹。


    “滚出去!”他嘶声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否则……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预期的惊叫、逃离、厌恶,并没有发生。


    林序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惯常的阳光笑容消失了,但也没有恐惧,没有嫌恶,只是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了然。


    在江屿那破碎的、充满自我毁灭意味的喘息声中,林序缓缓走上前。


    一步,两步。


    他停在江屿面前,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因为极力克制颤抖而绷紧的肌肉。


    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去夺刀,而是轻轻地、坚定地覆上了江屿紧攥着美工刀的那只剧烈颤抖的手。


    皮肤相触的瞬间,江屿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林序更用力地握住。


    少年温暖的掌心,包裹住他冰凉的、沾满冷汗的手背。


    “江屿。”


    林序抬起头,望进他那双被绝望染红的眼睛里,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清晰地荡开涟漪。


    “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闻到了哦——”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平静地,说出了那句足以颠覆一切的话:


    “我们身上,有一样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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