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走了半个月。
长庚的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帘外景色从北疆的苍黄渐变成中原的秋瑟。他靠着车壁假寐,指尖却始终摩挲着袖中那枚白玉扣——顾昀当年塞在他掌心时,扣子还带着那人胸口的温度。
三年前紫流关的烽烟,三年后北大营的对峙,都凝在这小小一枚玉扣里。有时他觉得这不像信物,倒像烙铁,烫在心口,时时提醒他那些回不去的往昔。
驿站夜宿时,他总会梦见那个雪夜。梦见顾昀背着他蹒跚走在尸骸间,雪混着血,每一步都踩得艰难。他伏在顾昀背上,气息奄奄地说“放下我”,那人却将他往上托了托,嘶哑的声音穿过风雪:
“要死一起死。”
惊醒时总是一身冷汗。长庚坐起身,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想起临行前院判的叮嘱:“大人心脉有旧伤,切忌忧思过重。”
这伤是为顾昀挡箭留下的。箭镞离心脉只差半寸,他在鬼门关徘徊三日,醒来第一句话问的是“顾昀可安好”。如今三年过去,伤疤还在,那份牵念也还在,只是他们都已不是当初模样。
这夜他铺纸研墨,写了三封信。
给内阁首辅的信字斟句酌,详述军械案疑点;给都察院同僚的信言辞恳切,陈明边关将士不易;给皇帝的那封最难落笔——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只留下寥寥数语:
“顾昀或有僭越,然忠心可鉴。若杀良将,寒的是天下将士的心。”
“心”字最后一笔微微颤抖,墨迹氤开,像一滴化不开的浓愁。
信送出去后,他在驿站多留了两日。表面说是休整,实则是在等回音,也在等那个不敢深想的消息——顾昀此刻到哪儿了?押解途中可还安好?
首辅的回信来得最快,满纸官腔,只说“已知悉”;都察院的回信透着圆滑,称“兹事体大,需慎之又慎”。唯有皇帝那边,杳无音信。
长庚盯着空荡荡的信匣,心一寸寸沉下去。朝堂多年,他太明白沉默背后的意味。
第三日黄昏,天色骤暗。铅云压顶,远处传来隐隐雷声。长庚推开窗,看见驿站后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囚车——黑铁铸的栏杆有手腕粗,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忽然想起顾昀说“马革裹尸”时的神情。那么平静,那么认命,仿佛早就料定会有这一天。
暴雨倾盆而下时,长庚撑伞走向后院。雨水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淹没了脚步声。月门处却闪出两道身影,禁军服色,腰佩长刀:
“大人留步。”
“本官是钦差。”长庚冷声道。
“奉旨办事。”对方寸步不让,“今夜任何人不得靠近后院。”
雷声炸响,闪电撕裂天幕。刹那间的惨白亮光里,长庚看见囚车旁掠过一道黑影——玄衣,窄袖,腰间佩刀是临渊阁特有的制式。
他心头骤冷,转身便走。回到房中掩上门,背抵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在颤。
临渊阁的人出现在这里,只意味着一件事:皇帝不打算让顾昀活着进京。
雨声如瀑,冲刷着窗棂。长庚想起先帝朝旧事——三位边关大将,皆以“通敌”罪名下狱,皆在押解途中“暴病身亡”。那时顾昀指着案卷对他说:
“看见了吗?这就是鸟尽弓藏。”
他问:“若有一日轮到你呢?”
顾昀笑说:“那我就反了,带你浪迹天涯去。”
当时只道是玩笑,如今字字成谶。
长庚起身,从行囊最深处取出一枚兵符。玄铁所铸,符身刻着小小的“昀”字,边角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这是三年前顾昀塞给他的,玄铁营的调兵符。
握着这枚兵符,可调动北疆最精锐的三千铁骑。从此地至京城,快马加鞭只需五日。
窗外电光再起,映亮他苍白的脸,也映亮眼底那抹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想起顾昀教他下棋时说的话:
“有时候输赢不在棋路,而在你敢不敢掀了这棋盘。”
雨势渐弱,长庚吹灭烛火。黑暗中,他指尖抚过心口那道旧疤,低声自语,仿佛说给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听:
“顾子熹,这次换我来。”
与此同时,京城乾清宫
烛火通明,映着御案后老皇帝晦暗的面容。他面前摊着一封密报,朱笔批注的那行字在灯下格外刺目:
“雁回坡,可动手。”
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躬身提醒:“陛下,长庚大人那边...”
皇帝合上密报,烛光在他眼底跳动:“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可老奴听说,长庚大人离京前...曾去太医院调阅过顾昀历年伤案的记录。”
皇帝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他想起三年前,长庚浑身是血被抬回京城,昏迷中反反复复念着那个名字。那时他只当是袍泽情深,如今细想,或许早就有迹可循。
“派人看着。”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波澜,“若他真敢妄动...”
后半句隐没在渐起的夜风里。老太监却已明白——这朝堂之上,最容不得的,便是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私情。
窗外惊雷又起,暴雨复至。
长庚在黑暗中睁开眼,掌心紧贴着那枚兵符。冰凉的铁符渐渐被体温焐热,仿佛某种无声的应答。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便再也不能回头。
可有些路,纵然知道是绝路,也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