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第三日清晨,终于停了。
长庚坐在案前,面前的奏章写了撕,撕了写,废稿堆了半尺高。最后落笔时,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一滴化不开的血。
他写顾昀治军严明,写玄铁营战绩彪炳,写北大营军械案疑点重重。写到那五千阵亡将士时,笔尖悬了良久,最终落下的是:
“紫流关一役,将士用命,百姓同泽。阵亡者众,忠烈祠牌位或有疏漏,乃战后仓促所致,非人为之过。”
写完这句,他摘下官帽,轻轻按了按刺痛的额角。窗外的雪光映进来,照得满室清白,却照不透人心。
顾昀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长庚伏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墨迹未干的奏章摊在眼前。他走近,目光掠过那些字句,最后停在那行“非人为之过”上。
“何必。”他轻声说。
长庚惊醒,抬眼撞进顾昀深潭似的眸子里。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跟我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他说不出口。他是钦差,是朝臣,是皇帝亲手提拔的心腹。而顾昀是边关统帅,是玄铁营的魂,是这北疆长城最坚硬的一块砖。
“奏章我会递上去。”长庚垂下眼,“但陛下未必信。”
顾昀在他对面坐下,拎起凉透的茶壶倒了半杯:“你尽力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长庚心头一刺。他宁愿顾昀骂他,怨他,也好过这样平静地接受。仿佛他们之间,真的只剩君臣本分。
“刘崇的死有蹊跷。”顾昀忽然转开话题,“我在他营帐里找到这个。”
他推过来一枚铜牌,上面刻着临渊阁的暗纹。长庚瞳孔微缩——这和他从王监军那里得到的令牌,一模一样。
“临渊阁的手,已经伸到玄铁营了。”顾昀的声音很冷,“陛下这是信不过我,要亲自清理门户?”
长庚想辩解,却无从说起。他知道皇帝多疑,知道朝中有人忌惮顾昀功高震主,知道这北疆迟早要变天。可当这一切真的摊开在面前时,他只觉得心口发凉。
“回京后,我会查明真相。”他只能这样说。
顾昀却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长庚,你当真以为,陛下会让你查下去?”
帐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亲兵在门外急报:“侯爷!京城来人了!”
来的是宫里的太监,捧着明黄圣旨,身后跟着一队禁军。长庚与顾昀对视一眼,同时跪地接旨。
圣旨很长,文绉绉的官话里藏着一把把软刀子。大意是军械案影响恶劣,顾昀身为统帅难辞其咎,即日卸任,回京候审。北大营暂由副将接管,钦差长庚即刻返京复命。
宣旨太监念完,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陛下说了,顾侯爷劳苦功高,路上要好生伺候。”
顾昀叩首领旨,面色平静如常。倒是长庚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太监走后,帐内死寂。顾昀起身,开始收拾案上的兵书和地图,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寻常调任。
“你不问为什么?”长庚终于忍不住开口。
顾昀手下顿了顿,转头看他:“为什么?因为陛下老了,因为朝中有人眼红,因为玄铁营太强...”他轻轻一笑,“这些,三年前不就知道了吗?”
长庚想起三年前,先帝病重,诸皇子夺嫡。顾昀那时说:“这天下迟早要乱,你要站对位置。”他问:“那你站哪边?”顾昀只是揉揉他的头发:“我站百姓这边。”
如今百姓安泰,飞鸟尽,良弓藏。
“我会为你周旋。”长庚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回京后,我...”
“长庚。”顾昀打断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记得三年前我教你的那句话吗?”
长庚抬眼。
“为臣者,尽忠职守。”顾昀一字一句,“为将者,马革裹尸。你我...各安天命吧。”
他说完,拎起收拾好的行囊,头也不回地走出帅帐。禁军立刻围上来,像押解犯人一般将他簇拥在中间。
长庚追出帐外,看见顾昀翻身上马,银甲在雪地里泛着冷光。那人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深,像要把他刻进骨子里。
然后策马而去,再未回头。
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很快覆盖了马蹄印。长庚立在雪中,忽然觉得心口空了一块,冷风灌进去,冻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想起很多年前,顾昀教他骑马时说:“抓紧缰绳,目视前方,别回头。”
那时他不明白,现在懂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再也不能回头。
亲兵小心翼翼地上前:“大人,咱们何时启程?”
长庚望着顾昀消失的方向,很久,才轻声说:“明日。”
他转身回帐,看见案上那封未封的奏章。墨迹已干,字字句句都成了讽刺。他忽然抓起奏章,想要撕碎,可手举到半空,又缓缓放下。
最后,他只是将奏章仔细封好,盖上了钦差大印。
就像封存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