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密旨像一道催命符,压在长庚的案头。
“速结案,召回京”六个字,墨迹深重,仿佛要透纸背。他枯坐至深夜,烛火在眼底跳动,映得面色明明灭灭。
顾昀掀帘进来时,带进一身的寒气。他立在门边,并不靠近,目光掠过那道明黄卷轴,了然地挑眉:“陛下催了?”
长庚没有应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封旧信——三年前顾昀写给他的,边角已被抚得发毛,墨迹也有些晕开。信上最后一句“待北疆事了”,后面的话始终空着,像他们之间未竟的结局。
“军械案的证据,指向玄铁营副将刘崇。”长庚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刘崇三日前战死了。”
顾昀眸光一凛。刘崇是他的心腹,死得蹊跷,如今看来更像灭口。
“死无对证。”顾昀冷笑,“好手段。”
他走到案前,俯身撑在桌沿,将长庚困在方寸之间:“钦差大人准备如何结案?”
距离太近,呼吸可闻。长能看见顾昀眼底的血丝,和他紧抿的唇线。这个人总是这样,越是疲惫,越是锋芒毕露。
“我有选择吗?”长庚抬眼,直直望进他眼底,“陛下要一个结果。”
“那就给他一个结果。”顾昀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蛊惑,“说我拥兵自重,说我私通蛮族...随你。”
长庚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瓷片碎裂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顾子熹!”他胸口剧烈起伏,“你明知我不会...”
“不会什么?”顾昀逼近一步,指尖轻轻拂过他官袍上的钦差绣纹,“不会辜负皇命,还是不会辜负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尘封的往事。长庚想起三年前分别时,顾昀将一枚兵符塞进他手里:“若我战死,玄铁营交给你。”那时他哭着说“你不会死”,顾昀只是笑着擦去他的眼泪:“那就活着回来找我。”
可如今,活着的人却站在了对立面。
“陛下在查玄铁营的旧账。”长庚别开眼,声音艰涩,“紫流关一役,军报上的伤亡数目...对不上。”
顾昀的神色终于变了。他缓缓直起身,眼底那点温度渐渐冷却:“你怀疑我虚报伤亡,吃空饷?”
“我不疑你!”长庚急声道,“但朝中有人拿了证据,说玄铁营三万将士,实际只有两万五...”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顾昀笑了,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那五千人,”顾昀一字一句道,“埋在紫流关外,乱葬岗下。”
长庚如遭雷击。
“蛮族屠城,百姓无处安葬。”顾昀转身望着帐外夜色,背影孤直,“我让他们顶了阵亡将士的名额,好歹...得个身后哀荣。”
帐内死寂。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长庚踉跄后退,扶住案角才勉强站稳。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何要查这件事——不是军械,不是通敌,而是这五千个不该存在的“阵亡将士”。这是顾昀的软肋,是他身为将领最不该犯的忌讳。
“现在你知道了。”顾昀没有回头,“准备如何写这道奏章?”
长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顾昀教他射箭时说过:“箭在弦上,要么射出,要么收回,没有第三种选择。”
如今他握着这支箭,对准的是顾昀的心口。
“给我三天时间。”长庚听见自己说,“三天后,我给你答复。”
顾昀终于回头,深深看他一眼:“好。”
他转身离去,帐帘落下时带进一阵冷风。长庚缓缓滑坐在地上,指尖触到那枚一直藏在袖中的白玉扣——三年前顾昀送他的,说是“定情信物”。
那时他们都太年轻,以为一句承诺就能抵过万水千山。
夜很深了。长庚展开宣纸,提笔蘸墨,却迟迟落不下去。他知道,这道奏章写下去,断送的不只是顾昀的前程,更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可能。
窗外忽然飘起雪,纷纷扬扬,像三年前紫流关那场大雪。那时他倒在血泊里,看着顾昀红着眼睛为他包扎,一遍遍说“撑住”。
如今轮到他要亲手斩断这份牵绊。
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长庚闭上眼,想起离京前夜,皇帝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长庚,你要记住,朕能给你的,也能收回。”
包括这份他小心翼翼藏了多年的感情。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来时的脚印。而帐内的烛火,亮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