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去死了。】
键盘敲击声倏然停止,电脑散热器依然嗡嗡作响。
“健民公园的无名女尸是何来头?凌晨在公园徘徊的男子,究竟能否锁定为嫌疑人?这里是‘老霍说法’,明晚九点,准时为您报道……”
啪!
元岫合上电脑。
视频被强行掐断,留下一片突兀的静寂。
她今晚,一定要去死。
时钟滴答,指向数字“12”。
元岫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水流扑啦啦打在浴缸底部,很快便将其填满。
她走进浴缸,身上衣物登时吸饱了水,沉沉扯着她下坠。于是元岫坐下,手腕浮出水面,露出她手中的刀。
刀口划破皮肉。
鲜血很快染红了整个浴缸。
……
「元岫!你怎么又一声不吭地跑过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总做这种伤身体的事……」
元岫的意识仍然有些模糊,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心安了大半。
是奶奶。
既然奶奶还在,就说明她成功了。
元岫竭力动了动眼皮,终于将眼睛睁开,光线突兀刺进她眼球,叫她不由得眯起了眼,抬手遮住日光。
「奶奶,你能不能小点声。」
「你还怪起我来了?我一把屎一*~,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倒好,天天跑到我这死人堆里来,&**你亲妈%%#……」
「奶奶、奶奶!慢点说,我听不懂了。」
元岫将身体撑起来,扶着额头,见陈秋桂——她的奶奶——语气愈发急促,连忙出声提醒道。
陈秋桂一愣,瘪了瘪嘴,显然不相信元岫真的听不懂自己说话,别开头,“哼”了一声,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元岫知道这小老太太脾气倔,只好耐心解释道:「我才来这里半年,能学会你们的语言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总不能要求我全都听懂吧?这太难为人了。」
陈秋桂紧绷的脸松弛下来:「你打小就聪明,我哪儿知道你是不是在诓我?」
元岫凑近她,拉着陈秋桂的手臂,撒娇似的晃了晃:
「奶奶——我怎么会诓你呢?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再想我,也不能总靠#=**的法子跑来见我啊,等你回去的时候,满身的伤,都没人能照顾你……」
陈秋桂想到这里,鼻头一酸,浑浊的眼眶里挤出几滴泪来:
「都怪我,一把老骨头,还没来得及把你嫁出去、找个依托,就死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捻着衣袖,拭起眼泪。
元岫没再说话,只默默拍了拍她的背。
陈秋桂生前总盼着她嫁人,元岫虽然觉得烦,但心里也很清楚,她只是担心自己年纪大了,没办法给元岫依靠,只要元岫嫁了人,不管怎样,好歹有个伴儿,能相互扶持。
在老一辈的观念里,这是最美好的希冀了。
可元岫还是没听陈秋桂的话,她有手有脚的,何必靠男人吃饭呢?
她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考进了国内最顶尖的大学,就读生物学专业。
学业繁重,加上元岫天资过人,很受导师器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三百天都泡在实验室里,以至于她竟没能发现,自已相依为命的奶奶已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最终,陈秋桂在元岫二十二岁那年,离开了人世。
届时,元岫正忙于自己的毕业论文,没空沉溺于失去至亲的悲伤之中。
可祸不单行,实验上的问题接踵而至:数据出错、样本受损,哪怕她最有把握的实验,最终也因某个极小的失误告吹。
元岫依然记得,在那件事发生后,她的导师不无惋惜地说:“太可惜了、太奇怪了,这种事情,按理来说,概率不到万分之一啊!”
她延毕了。
一切实验,统统推翻重来。
元岫并不因此自怨自艾。她对自己的能力有把握,也对自己的选题有把握,更重要的是,她既然因为学业忽视掉了自己的亲人,就更应该在学业上做出成绩,以此证明她的牺牲没有白费。
可诡异的是,类似的事情,在她二十四岁这年,居然再次发生。
元岫依然没能成功毕业。
在导师的劝慰下,元岫决定休学一年,调整状态。
然后,在她办完休学手续,拖着行李箱准备回家的时候——
被车撞死了。
甚至是在人行道上,被疾驰而来的电动车撞死了。
元岫认命了。
或者说,元岫没招了。
她从小运气就不好,走路平地摔、路上被人撞的事时有发生。
可她也实在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居然差到连死亡都如此戏剧化。
老天奶,不带这么玩儿的。
但令元岫意外的是,等她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她去世多年的奶奶,陈秋桂。
陈秋桂一见元岫转醒,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一边哭,嘴里一边念叨着元岫当时还听不懂的话。
元岫懵了。
她的三观彻底崩塌了。
她这是下了地狱,还是上了天堂?
不对,世上真有这种地方?
她九年义务教育白学了?
陈秋桂自然注意到了元岫一脸茫然的样子,当机立断,从抽屉里翻出个榔头,在元岫愈发惊恐的眼神下,哐当一下,往她脑袋上一敲——
元岫便又“活”了。
仿佛见到陈秋桂的记忆只是她濒死之际的幻觉。
后来,据陈秋桂所说,元岫当时既然还听不懂自己说话,就说明人还没死透,有得救,只要把元岫杀了,元岫就能活。
嘿,我的奶奶,您说话还怪哲学的。
半年前,元岫找到了进入这个世界的办法:死亡。
陈秋桂说,人在濒死之际,就有一定概率进入这个世界,但由于他们的身体仍存活于原来的世界,所以他们没办法理解这里的语言。
也正是因此,陈秋桂总催促着元岫离开,生怕她回去晚了,元岫在原世界的身体就要彻底死翘翘。
可元岫不仅不听劝,还靠着陈秋桂,自行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语言——但也仅止于交流,毕竟这里的文字,比她所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元岫觉得,这个世界的语言在同步讲述过去、现在与未来。
词语没有固定的组合顺序,从句也没有优先顺序,连音调都达到了十二个之多。
文字则有点类似于象形文字,且形状极为复杂,一个字便可以讲明一整个故事,故而对笔画要求极高,稍有笔误,就会改变整个句子的意思。*
至于元岫究竟是为何对这个“死者的世界”如此痴迷,以至到了隔三岔五就要来一趟的地步——还真不全是为了陈秋桂。
「好了,奶奶,我回回来你都说这几句话,我耳朵都听得生茧子了。」
元岫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下床,往门外走去:
「我还得去实验室看看我的样本状态呢,上次来这儿得有……三四天了吧?奶奶你没乱动我东西吧?」
元岫的脚迈过门槛,身后再没半点声音传来。
她回头看去,发现陈秋桂两眼空空,盯着被褥,嘴唇半张,全然一副失了神智的模样。
元岫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的人大都是这个状态,唯有陈秋桂,在元岫靠近她的时候,能显露出几分生前的模样,离得远了,便与其他人无异。
所以,连元岫也搞不明白,此处究竟有何玄机?她的奶奶,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奶奶?
这有点像忒修斯之船的问题:一艘船不断更换木板,换到最后,所有的木板都不是原来的了,那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她的奶奶明明死在她所处的世界了,这个世界的“奶奶”,拥有全部“生前”的记忆,究竟能否称得上是她的奶奶呢?
元岫想不明白,于是她决定不去想。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完成自己的实验。
机缘巧合之下,元岫发现,这个世界的生物虽然与原世界的生物形态相差无几,但有趣的是,这里所有生物——至少元岫所发现的全部生物——共用一套基因。
她的毕业论文有救了!
不,应该说,她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只要把这个问题搞明白,什么顶科协奖、诺贝尔奖,统统不在话下,她元岫,将青史留名!
等做完这一切……
想到这里,元岫不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最终,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天空。
这里的天空是红色的,血一般的红,映在人身上,晃得人昏昏沉沉。太阳永远在天空左侧,月亮永远在天空右侧,元岫总感觉,这只是两个装饰,只是两颗没有任何发光效用的星体,这漫天的红光,像是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元岫仰得脖子发酸,又将头垂下,目光落在身侧的河流上。
河水没有流动。
整个河床,似乎只是一块硕大的玻璃,森森地反射着天光。
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人不老不死,无悲无痛。
元岫总能在这些看似诡谲的景色中,将躁动的心平复下来。若说世上真有什么“极乐之地”,她想,大概就是这里了吧。
等做完实验,元岫打算留下来,永远待在这里。
彻底躺平!
到那时,什么早八晚十、烦人的师兄、听不懂人话的导师……统统都不会再打扰她。
轰!
轰隆隆——
正当元岫沉溺于自己的想法时,远方传来一阵响动。
像是什么东西发生了爆炸,又像是地震。
树叶簌簌,河水滴答跳动,一阵波动,随着草叶倾伏,迅速朝元岫袭来。
元岫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身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摇晃,叫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周边零星几人,像是被惊醒一般,短暂地恢复了神智:
「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在这里?」
「河水活了!河水活了!」
……
不过一瞬,风流停止,河水恢复寂静,人们再次回归沉默。
这一瞬,足够让元岫心惊。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种景象。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瞬的失衡?
“喔——哈哈!老不死的触手怪,这下老实了吧!爽!!!”
这时,一道声音,随着摩托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朝元岫奔来。
元岫立即抬眼望去:两个人,骑着一辆似乎是经过改装的摩托,正朝她袭来。
而这道声音,则是后面那人发出的。
他们戴着头盔,元岫只能依靠身形,堪堪分辨出二人的性别:前女,后男。
元岫跌坐在路边,身侧有半米高的草丛做遮掩,一时之间,摩托上的人竟没注意到前方还有个人。
等驾驶员发现元岫的时候,几人已近在咫尺,几乎要撞上了。
元岫听见她“啧”了一声,随即猛然调转车头,一个漂移,便在元岫面前停了下来。
而坐在驾驶员后面的那个男人显然没这么幸运了。
随着惯性,他成功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自后座飞出,然后狠狠摔在元岫面前:
“我……方意!”
女子摘下头盔,抱在怀里:“抱歉,没看见有人。”
“哪有人啊,就一个傻不啦叽的怨灵,直接开过去不就好了?”
“太血腥了。”
男子怒不可遏,深吸几口气,像是觉得头盔内的空气不够似的,一把将其扯了下来,露出一张满是怒气的脸:“这个时候你跟我说血腥?刚才你还……”
……
元岫静静坐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话。
这个语言……是人。
他们是,活人。
元岫撑起身,站了起来。
*:参考了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所设定的“七文”。很好看,推荐[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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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