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莼说不出话,良久才吐出几个字:
“对……对不起……”
“你看看。我很吓人吗?”
他目光一寸寸描过她红起来的颊边。
她脖子缩着,像个鹌鹑。
他喉头发出一声轻哼,不再逗她,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
军训期间,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很安静。金梦瑶坐在堆满文件资料的长条桌后面,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总算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你们再不来,我要被资料弄疯了。“
新生入学资料繁杂,她急需一个得力的助手。
于槲她是指望不上的,他一会不是喊累,就是把大大小小的纸张掉到地上,还说不得一句,一旦批评他,他那双金贵的手就要不小心被纸张割破,然后撂挑子不干了。
“我来吧。”
江莼撸起袖子,十分有主人翁自觉地分出一沓文件,从最上面一张开始看。
她先是把层叠不齐的文件捋顺铺平,按照类型分出几堆,全部分类好,再根据学号将它们按顺序排整齐。乱糟糟的纸堆很快就有了眉目。
“太好了,难怪吴老师说什么活交给你都很放心。”
江莼唇边轻轻勾起一道弧线。
于槲拿起金梦瑶犒劳他们的橘子,半靠在黑色沙发椅里,慢悠悠地剥起来。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晒进来,一道界限分明的桔金色,江莼半张脸拢在朦胧的光影里,军绿色的帽檐下有几缕缠绕的发丝,她瞳孔呈现浅淡的木棕色,目光低垂着,无比静默。
没人陪他说话,于槲自己无聊,翻动桌上没盖好的一份报名表。
“校运动会什么时候开始?”
他实在是没话找话,但办公室里再没人说话,他就要闷死了。
“11月。”金梦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我要跟张老师说,你们班还没有体育委员。”
于槲捏起那份报名表,只有稀疏的几个人主动报了项目。他指尖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最终停在第一行的名字上。
他凝眉,望向江莼的后背,即便穿着宽大的军训服,也仍是薄薄一张。
“我要当体育委员。”
他好突然,像心血来潮。但语气又很平静,是宣告。
江莼转身,一脸讶异,金梦瑶也从文件堆里抬起脸。
不能剧烈运动怎么当体育委员。
“不能剧烈运动,”
于槲站起来,话锋一转,
“就能跑1500米?”
他把报名表往桌上一放,指尖点在江莼的名字上:
“你属虎的?”
“我……年年校运会都报长跑。”
江莼被戳破秘密一样,咬唇。
“噢,喜欢长跑?”
于槲用绝不可能成立的蹩脚借口讽她。
“那你不报,我不报,谁去报?”
江莼果然被激,嗓门都大了几分。
“我不管,我要当体育委员。”
“反正要投票的,难道班长连自主竞选的资格都不给?”
于槲一屁股坐回椅子里,轮子带动他嗖地滑出半米。
“好,那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
“等我当上了,第一个禁止江莼报1500米。”
“你……”
“好了好了,”
金梦瑶打圆场,
“于槲,你闭嘴。江莼,我给你把名字划了。”
于槲总算满意,不再提民主选举的事情。江莼提着气说了好几句话,现在有点头晕。她两手撑在桌边,睫毛止不住地抖。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塞进她手心。
她回头,看见于槲平静如常的侧脸,再低头看。
半只蜜橘,被橘衣亲厚地裹着,露出柔软的内心,看上去饱满甜润,像夕阳被群山遮去的脸。
——
太阳彻底落山之后,江莼又等了好久才看见陶雍的游戏ID亮起来。
他消失了几乎一整天。
她发在聊天框里的问候和倾诉的烦恼全都石沉大海。总算,他回了一句:上号了。
被偏爱的人好像天然就知道,她所有自说自话的尴尬、无人理会的孤独,只要随便给一点回应,通通都会自动消减。
全天下哪还有她这么好哄的女朋友!
微信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江莼居然有点想哭。
“怎么不开心?”
江莼从下午军训的窘迫到被当众为难的委屈再到运动会项目被砍的不忿全都倾诉了一遍——哪怕这些东西她已经单向地发在和陶雍的聊天记录里。
当然,为了避免陶雍的误会,在提到于槲的部分时,她用了“一个同学”来简单带过,没有给他太多戏份。
“你不应该一走了之。”
“惹气教官,后面评优会受影响。”
陶雍理性地给她分析。
江莼有些不服气,没有应答。
“你的同学……”
陶雍顿一顿,最后还是选择直白,
“起点和你不一样。也许对他来说,评奖评优不算什么。但对你来说,你的未来只能靠你自己,普通人的一生,一步都不能踏错。”
江莼难掩失落:
“明天选拔方阵队,如果加入的话,我还是有机会评先进的……”
“我看,”
陶雍语气里有一种看透本质的尖刻:
“很困难了。”
——
“我听说他连睡衣都是迪奥的。”
林妙妙小声八卦。
“你们还扒人家睡衣?”
柯巧掩唇,
“好变态哟。”
“我是听包宗梁说的!他们在一个寝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才没兴趣八卦男人。”
林妙妙急着自证清白。
“这不是江莼好奇嘛。不过他开学坐的家里的宾利,还是司机专程送的。”
连一向实事求是的冯之寒也用上了夸张的语调,
“咱学校卧虎藏龙,他算很低调的。”
“哪一款啊?”
“应该是慕尚,具体什么价位不清楚。”
“和你家里给你买的车比起来呢?”
“我那玩具车根本没得比。”
之寒摇摇手。
话题引发者江莼垂着脸,一言不发。
她听见有人喊她:
“诶,你,去那边小超市给我买瓶水去。”
江莼目光和那人对上,刘教官两指夹着一张二十块钱纸币,在空气中摇两下,很不耐烦地:
“多的不用找了,跑腿费。”
江莼左右看了看,脚步犹豫:
“可是选拔方阵队的教官马上就过来了。”
“想去方阵的人参加选拔,其他所有人可以原地休息。否则我怎么会让你去呢。”
教官促狭的笑在江莼白得反光的脸上转过一圈。
方阵每天要抽出额外的时间训练,训练时间长不说,也很受罪。最后除了能单独参加汇报展示,在领导老师面前刷刷脸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好处。很多人巴不得故意做错动作让自己落选,眼前姑娘这幅瘦弱身板,她不可能想加入。
但她抵触的动作让他疑惑:
“你想选?”
江莼点头,目光坚定,很认真地:
“我想要这次机会。”
这可真是奇了。
他眼珠一转,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还是那么怯怯的,不敢和他对视超过三秒的,被人捏住小腿也不敢反抗的、当了班长捧着名单也硬气不起来的、永远好说话的软脾气乖乖女——他没想过她会有这样的决心。
他鼻子里嗤一声:
“那你还愣着干嘛?快去快回啊。”
江莼的腿钉在原地,一动不动。离队会视为自动放弃。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不会听进去。
“江莼是吧。”
刘教官好像第一天认识她。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瞥过她倔强的面容:
“谁说都没用。我这里,你进方阵还不够格。”
“也是为你好。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撑了,是吧?”
有什么东西在江莼心里灭掉了。
她愣怔地抬眼,眸子里闪过水润的潮湿。
张唇,想辩驳两句。
撞上他那双窄长的眼睛。他关注她神态的细微变化,透露出隐隐的期待,希望看到她伤心失望,亦或是一点点的服软讨饶。
笑一笑,为前一天当众折他面子的事赔个礼道个歉——像陶雍建议的那样——或许他会看在她病体还没好的情况下,原谅她。
江莼颊边发烫,胸口发闷,深呼吸几遍也还是缺氧。
她最终没有道歉,也没有接那二十块钱。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队伍,绕过铁网围着的绿茵场,像一只幽灵。
唯一不同的是,别人看不见幽灵,却不能看不见她。
“诶。”
她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
抬头,江莼看见一隅碧蓝色的天空。北方的天总是很深的,尤其是无云的晴朗早晨。隔着一层铁网的看台上,男生盘腿坐得很高,阔叶树枯黄的树叶大片大片地落在他周围,他发梢蓬松柔软,迎风颤动,伴着聪明过头的狡黠劲,眨眨眼:
“最近的咖啡要走到体育馆那头,你认得路吧?”
江莼茫然。
体育馆对面就是学校武装部。
武装部,力保每一位带训教官的各项素养完全达标。在新生军训期间,他们也会时刻监督教官的行为规范,按规评分评级,对于不合格教官作出相应的处罚。
江莼的心怦怦跳起来。
军训期间擅自离队,如果被抓住,她一定会被盘问到底。顺带着的,纵容她的带训教官也会连带被查。
而小卖部靠近训场,来去五分钟不到,没人会注意到她。这也是刘教官胆大妄为的原因。
但如果是去武装部门口买咖啡呢。
不知道于槲到底是何用意,但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在她心里升起。
江莼心跳过速,血液过快地供入大脑,亢奋和紧张分不清谁更胜一筹。
她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到。
江莼,你心眼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