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那么急着出院?”
金梦瑶在军训队伍里找到江莼。
她瘦而薄的后背藏在宽大不合体的制服里,回过头,一双眼睛清凌凌的,上目线温和圆钝,没想过自己会引人注意。
“在医院躺着好无聊啊,正好我室友这周约了火锅局,我就抓紧出院了。”
江莼避开金梦瑶关切的目光,小小地运用了一把蒙太奇的手段。
火锅局是真的,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请假超过七天就没有办法评选先进个人。
军训阶段的先进直接关系到年末的新生奖学金。陶雍说的。
“你这孩子,又不是什么好事,干嘛上赶着。”
金梦瑶盯着江莼的脸。还好,没有刚来那会那么惨白了。
既然已经出院,那为了公允起见,她没有理由再拘着江莼不让归队。
她叮嘱了不要太劳累,就放她回去训练了。
军训一共13天,为了最后的呈现赶进度。江莼不在的这几天里,大家已经开始操练军体拳了。
“第十式,马步横打!”
伴随着队内整齐又精神的口令“一!二!”。
江莼学习能力强,几遍下来,已经可以做得和大家一模一样。
然而教官的下一个口令让她有点懵。
“下一式,虚步砍肋。”
随着整齐的口号声,同学们纷纷做出了正确的动作,江莼独自立在原地,有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般格格不入的扎眼。
教练,这个没学过啊。
她跟着,暗忖军训的教学进度真是比数学课还快,掉一支笔都可能完全跟不上进度,何况她还在医院躺了这好几天。
没办法。就算下训后可以找教官听小课,但总得先把基本动作练顺了。
好在江莼不是第一排,倪芳菲在她前面,她得以照猫画虎模仿人家的动作。
有几秒的偏差,但已经能做得**不离十。
教官从江莼旁边走过。
带领新生军训的都是高年级学长,经过提前半年的训练,练得铁面无私。
好消息是刘教官是相对最柔和的一位,坏消息是听柯巧说他有过和同学当面开撕的不良事件。
“还是很凶的。”
她们一致评定。
江莼腿心的血管酥酥麻麻的,流过温度的血液,在突突跳动。
她内心暗暗祈祷“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幸好他侧身经过,没有关注到她。
江莼提起的心悄悄放下。
“左手还是右手?”
她听见刘教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右手指节要并拢,斜向45度,不是平的。而且虚步一定要稳。”
倪芳菲被他一抓住胳膊反而站不稳,跳了两下。
边上的女生扶住她,班上其他人发出善意的哄笑。
倪芳菲涨着脸,双颊染上橘红,尖声嚷嚷,隐隐约约的不服,唇边却是笑着的:
“我刚刚是能站稳的!”
刘教官被她着急上火的样子惹笑:
“全脚掌着地,不要半掌。”
她抽回手,重新把握平衡,脸上的笑大方又得体。
“我知道,我自己站得稳稳的。”
刘教官环顾一圈,寻找哄笑声的来源。
江莼倒是没笑。但是他这一转,倒让手忙脚乱的她被逮个正着。
惊慌的表情被捕捉到,江莼心凉了一半。
而当教官的话音夹带嘲弄的讽笑落下,她的心彻底凉了:
“这还有个浑水摸鱼的。”
“你,打一遍给我看。”
刘教官和全班人的注意力一致落到正在极力降低存在感的江莼身上。
“预备姿势!”
还没开始,江莼就已经腿软了。
她脸烫心脏狂跳,围观群众们——她最大的过敏源——正心态各异地准备欣赏她的表演。
紧张之下,她注意到视线偏移处的看台方向,有一道平静的目光朝她投来。
江莼没有闲暇去看清那人的脸。
她心绪混乱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如果是陶雍,他会怎么做?
陶雍高二时,数学水平已经是校内前列。彼时省奥赛来校选拔五人参赛小队,排在第三的他却无缘。
数学老师欣赏他,看他失落,便有意透露。选拔倾向于高三的同学,他们这个阶段更需要这个奖项。
能允许他参加选拔考试,算是对他的格外优待。
他说,在能力和地位没有到达某种程度时,不随波逐流就是最好的抵抗。
“一,二。”
从几秒钟的回忆里抽身,江莼想了几遍动作,然后提臂送肩,尽力把腿踢直。
修养几天突然回到高强度的训练,她体能所剩无几,酸痛从肌肉深处传来。
空气滞了一瞬。
随之而来的是渐渐收敛不住的笑声。
女孩子们掩唇,男孩子们指指点点,跃跃欲试。
“江莼,踢反了!”
柯巧在人群中把手比喇叭状,出声提醒。
她很快被刘教官严厉的眼神逼退:
“谁再提醒,一起受罚。”
后四个字是很微妙的。
如果只是自己受罚也就算了。
江莼开始后悔没有听金梦瑶的多休息几天。
她一条腿不尴不尬地踢在半空中,没人让她停,她不敢自己放下。
血液供不上,她感到发凉发僵。
刘教官的表情里是嘲弄?揶揄?
他一只手捏住她小腿,试图将它和地面掰成两条平行线。
江莼感觉她的腿快要断了。
对方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相反地,像察觉到江莼的抗拒,隔着裤腿的手越捏越紧。
他慢条斯理地转向大家,名义上是讲解动作:
“腿踢得这么软,是踢腿还是搔痒?敌人一只手,拎小羊一样就把你拎起来了。”
一阵羞愤涌上江莼的大脑。
挣扎两下,动弹不了。她另一只脚固执地站在地上,一步也不移。
她知道,一旦她松了劲,要么,她会往前跌在塑胶操场上,要么更糟,她会一下摔到身后的男人身上。
江莼哪个都不想选。
她不笑不闹也不求饶,沉默地冷着一张脸。
就这样僵持了一分多钟。
“教官。”
一道嗓音从队伍外边传来。
顺着声音的方向朝他看去。
坐在残兵连的于槲懒洋洋地举手。他腰杆笔直,小臂也直。他脸上不带笑的时候,模样真像棵小白杨。
刘教官认识他——学生会主席的传话筒。
“什么事?”
“她前些天住院了,刚放出来。”
“到吃药时间了。”
他说谎话时一双眼睛圆圆的,直直地看着对方,说话不疾也不徐,江莼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药要吃。
刘教官低头打量她。
果然,一张脸惨白如纸,唇色浅得吓人。
“你要吃药你还傻站着干嘛?”
调侃放不开的木头美人本就无趣。他自讨没趣,借机松了手。
江莼得以端正站好,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忘了。”
尽管于槲说得理所当然,可江莼脸颊还是很烫。
再不趁机离开这里,她就得回医院去了。她心想。
她快步走出人群中央,背后的一句话冷冷地,将她钉在原地。
“你说话之前,喊报告了吗?”
刘教官这句话显然不是冲着她说的。
她回头看于槲,从他一贯温和的脸上读出几分桀骜。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将双手插在兜里。
不笑的时候,他脸上的线条冷峻,半侧笼着阴影,垂眼,看不出眼底的神色。
刘教官势必要把自己的面子拾起来:
“你,按规矩罚。”
于槲是唯一一个开了长期假条可以免于军训的人,全班都知道。平常他只需要随队坐在附近,名义上为大家服务,也不会真的剧烈活动。
大概是身体不好。
具体是什么,没人知道。大家只私底下猜测,当做半公开的秘密。
但于槲什么都没说,轻巧地跳下看台。
“教官,他……”
江莼想分辩几句,可于槲安抚般冲她摆摆手,让她不要再说。
一气呵成的二十个俯卧撑,动作标准到位,无可指摘。
他站起来,掸掉身上的灰,目光找到江莼,引她离场:
“走。”
江莼揣着心事,始终落后他半步,闷头走在校内林荫路上。
他为她出头,当然是不想她江莼牵连倪芳菲被罚站吧。
江莼心里这么想着。
应该是这样,当然是这样。
要么就是金梦瑶学姐特别关照过。之前在医院他不就是这样吗。
不管怎么说,
江莼心想,他帮了她的大忙,理应关心一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你身体没事吧?”
于槲勾唇:
“不应该是我先问你?”
江莼脸烧得更厉害,只敢摇头: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你呢?”
“我脖子疼。”
于槲说着,手揉颈侧。
江莼讶异:
俯卧撑会伤到脖子吗?还是说他的老毛病是脖子上的?
“你走那么后面,我跟你说句话还得回头,可不得脖子疼。”
……
于槲右手掌心贴上他自己的左胸,口气平缓得像在陈述无关人的病情:
“我是这里的问题。从小的毛病了。”
是心脏啊。
江莼望着他青春的面庞,自己的心十分共情地抽痛了下。
“保密?”
他敛起目光,侧着脸,羽睫抖落一束阳光:
“我不想受到太多莫名其妙的优待。”
“保密。”
江莼垂眸,声音低低的。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他们现在算是有共同的秘密了?
为了不让于槲的脖子太累,她提起步子,走到他旁边。
仰脸偷偷瞧他,看见他唇角若有似无的笑:
“真听话。”
江莼目光逃开,客客气气地:
“谢谢你,于槲同学。”
被他接下来的话哽住:
“你对谁都是那么客套吗?”
“明明见过那么多面,还很不熟的样子。”
他像自言自语,语气温柔:
“分享过秘密的人,可以不用那么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