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浸透了屠宰厂。
白公鸡静静地立在食槽边缘,属于人类的思维在禽类的躯壳里发散,带来一种奇异的剥离感。视野变得低矮广阔,空气中的每一丝气味都被放大,饲料的腥味、鸡粪的臭味,以及一抹若有若无的、冰冷而幽深的腐朽花香,如蛛网一般缠绕在鸡舍的某个角落。
最令白危雪不适的,不是鸡群里臭烘烘的环境,而是身上的疼痛。
温玉很明确地说过,他本身身体的孱弱不会影响到灵魂新进入的这具身体,哪怕是家禽,为什么他进来以后,这具属于禽类的身体还会感受到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疼痛,无论是胸闷还是心痛,都那么清晰、那么鲜明,仿佛这种疼痛被刻在了灵魂里,无论换多少具身体也如影随形。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白危雪面无表情地想。
他轻轻跳下食槽,白色爪子在沾满污秽的地面上谨慎移动。大部分鸡已经蜷缩着睡去,只有少数几只睁着豆大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一切看似平静,但那丝腐朽的气息,正从鸡舍深处散发出来。
白危雪也有轻微洁癖,对肮脏的环境极度不适,但他强行压制着,朝那片阴影靠近。
越近,那股寒意越重,他甚至能感觉到羽毛下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就当他即将踏入阴影范围时——
“咯咯哒!”
“咕咕咕!”
数道尖锐的鸡叫从身后响起,一只体型壮硕的花公鸡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它脖颈羽毛炸开,充满敌意地盯着白危雪,猛地冲过来,低头就啄!
白危雪没有躲,他注视着那只大公鸡,抖了两下羽毛。
轻薄的羽毛洁白如新雪,被抖落了一根。而那根被抖落的羽毛漂浮在半空中,就像一柄有意识的匕首,狠狠地戳向了花公鸡。
“噗呲——”
洁白的羽毛瞬间被染成血红,利刃一般插进花公鸡的脖子里,花公鸡眼白一翻,当场咽了气。
数只嘶鸣的鸡本来也要冲过来,见状停下了脚步。它们不约而同地盯着白危雪,眼睛里没有禽类该有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粘稠的黑暗。它们静静地注视着那滩血,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周围的温度开始悄然下降。
忽然,对视间,白危雪感觉到了一抹对方情绪上的波动。
鸡是做不出表情的,白危雪却从它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挑衅。
就在这时,鸡舍里的鸡突然都醒了,它们僵立在食槽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白危雪,双眼里是一模一样的死寂。
就像一连串被操控的傀儡,重复地执行同一道指令。
“哗啦——”
鸡群猛地朝白危雪冲去!
这群鸡少说得有一百只,就算白危雪拔光了毛都不够杀,他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抖了抖羽毛,一下子抖掉了七八根。
这几根羽毛好像有心智一般,合成了一股,像一根绳子一样,绑在白危雪的爪子上。
另一端腾空而起,冲向鸡舍的最高处,短暂地在房梁上绕了几圈,最终借力停在最高的平台上。
白危雪被扯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停下来后,他克制不住生理反应,干呕了两下。
平复后,他看向下方乌泱泱的鸡群,回以嘲讽的微笑。
即便是傀儡,也无法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鸡只能扑腾翅膀,不会飞,就算来一千只又如何?注定伤不到自己。
还好他有白绫。
白绫竟然能跟着他的灵魂变成他需要的模样,也是白危雪不久前才知道的事,虽然不知道白绫的来历,但只要能帮他就无所谓。
琥珀色的眼瞳滴溜溜地转着,白危雪感知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更粘稠,寒意更刺骨。连地上的鸡群都察觉到了危险,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不再针对白危雪。
白危雪站得高,看得远,他专心致志地俯视着鸡舍,试图找出恶鬼附身的那只。
忽然,他脑海的警钟狠狠敲了两下,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涌了上来,他迅速转身,朝身后看去。
视野里,刚刚还空无一物的身后,突兀地出现了一只大黑公鸡。
只一眼,白危雪就肯定他是恶鬼,琥珀色的眼睛骤然眯起,戒备地盯着对方。
这只黑公鸡的羽毛是吞噬光线的墨黑,连眼睛都是纯粹的黑色,一丝眼白都没有,正死死锁住前方那抹醒目的白,唯有鸡冠腥红如血。
白危雪附身的公鸡静静立在原地,羽白如雪,在浓稠的夜色里仿佛自带微光,即便立在鸡群中也能一眼看到。那双眼睛半眯着,带着人性的冷静与疏离,就算看到恶鬼,也是极为淡定的,与这具禽类的身体格格不入。
黑公鸡逼近了,没有攻击他,也没有炸毛,只是低下头,静静地盯着白危雪。
漆黑的瞳孔深处,是不加掩饰的恶意。白危雪盯着这瞳孔,不敢想象这恶鬼当初是怎么装出一副心善温柔的样子,当初为他贴创可贴时,靠那么近,他根本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恶意,更别提鬼气。
装货,白危雪冷冷地想。
他不再犹豫,直接抬起坚硬的喙,毫不留情地朝那双眼珠啄去!
首先触碰到的是一抹坚硬,突破坚硬后,陷入了一潭诡异的柔软,就像一洼沼泽,越险越深。令白危雪诧异地是,恶鬼竟然没有躲。
白危雪暗道不妙,松开喙,谨慎地后退半步。
黑公鸡那只漆黑幽深的眼珠里,缓缓淌出了一缕黏腻的黑水,不是血,却比血更骇人,更醒目。
白危雪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他厌恶地看向恶鬼,抖了抖羽毛,企图让白绫把这恶心的东西给扇下去,岂料白绫刚落,就被对方的喙叼了起来,洁白的羽毛被含在漆黑的喙里,眨眼间便灰飞烟灭。
白危雪愣住了,怔愣的间隙,黑公鸡悄然靠近。他低下头,坚硬的喙近乎轻柔地擦过白公鸡颈侧柔软的细毛。
白危雪浑身一僵,本能想躲,但禽类的身体过于迟钝,他麻木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黑公鸡的喙顺着白公鸡的颈部缓缓上移,最终停留在那颜色鲜艳的红色肉冠边缘。没有撕咬,只是用喙尖轻佻地点,如同一个冰冷的吻,又像在享用美食前的玩味试探。
白危雪遏制住身体的轻颤,琥珀色的瞳孔锐利地转向近在咫尺的黑色头颅,他没有退缩,反而微微昂起头,将这个脆弱的部位暴露在对方喙下,像一个无声的挑衅。
黑公鸡的动作顿住了,漆黑的眼珠里闪过一抹玩味,幽暗的瞳孔里,点燃了一抹暗红,像某种扭曲的兴奋,连带着翅膀也微微张开。
然后,白危雪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他微微倾身,将自己雪白的颈子埋入那片漆黑的羽翼之下,仿佛一种驯顺的臣服,又好似一种莫名的引诱。
黑公鸡明显愣了一下。
他没有人类的情感,只凭本能收拢翅膀,将那片白色裹入自己的领域。墨色的瞳孔里闪着幽暗兴奋的光,他迫不及待地低下头,打算好好享用对方。
那洁白的羽毛就该被染上鲜血,那脆弱的脖颈就该被它的喙掰折,连血肉都吞进肚子里,吃干抹净。
下一瞬,动作戛然而止。
心脏传来一抹尖锐的疼痛,仿佛被一根匕首狠狠插进去,浓稠的血液混合着黑雾从黑色的羽翼下溢出,羽翼之下包裹的那抹纯白也被染成了红色。
属于禽类的心脏巨痛无比,即便是恶鬼,也难以支撑这幅傀儡身体,他僵硬地转了转眼,看到心脏的部位插了一根极为洁白的羽毛,是白危雪身上最坚硬漂亮的一根。
温度从禽类的身体上消失,羽翼下属于白公鸡的体温也渐渐撤退,恶鬼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白公鸡高昂下巴,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不带一丝温度,连表情都不愿意施舍。
从黑公鸡身体里剥离出来的最后一刻,他看见白危雪正用爪子趾高气昂地踩着黑公鸡的鸡冠,毫不留情地羞辱。
在弥漫着花香的空气里,寒气无声地蔓延。
真有意思,恶鬼想。
他早该知道的,那个人做什么都不意外,即便是示弱。
*
四人宿舍里。
白危雪猛地清醒过来,心脏的剧痛剥夺了他的感官,他蜷缩在床上,额头顶着枕头,无声地喘息。
怎么回事?
他刚杀死黑公鸡,本来想着去猪圈里看一看,他觉得那几头猪有问题,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被强制送回了这具身体里。
疼痛稍缓,他看了眼时间,是凌晨五点。
三人都沉沉地睡着,李重重正在打呼噜,呼噜声很响。白危雪睡不着,只能打开手机,玩小游戏。
一个小时后,众人终于醒来。
和白危雪同为下铺的龙果最先发现了白危雪,他惊讶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白危雪摇摇头:“我不知道。”
听到声音的李重重和温玉也极速下床,他们看着白危雪,都愣住了:“你那具身体死了?”
“没死。”
“不可能,肯定是死了。”温玉皱了皱眉,“按理说这个时间是永久的,如果我这边不打断,你会一直待在那具身体里,除非死亡。”
“那鬼的身体死了呢?”
温玉眼睛一亮:“你找到他了?”
白危雪点头:“我把他的身体弄死了。”
闻言,温玉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太好了,一般的鬼根本受不了屏障的压制,脱离附身的活物就会魂飞魄散,我们的事情很可能解决了。”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李重重担心地问。
“没有,他的力量被屏障压制的厉害,动不了我。”话锋一转,白危雪又道,“不过我们的任务应该还没解决,这只鬼是在门口伪装卸货员的那只,和我们的任务应该关系不大。”
众人的气焰又落了下去。
“没关系的,”温玉安慰道,“起码你的这个隐患算是解决了,也是一桩好事。”
解决了吗?
白危雪不觉得。
他那具身体明明没死,却被强制送回来,就说明其中有大问题。
“今天我们去屠宰区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出点线索。”
众人没有异议。
屠宰区。
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地面覆盖着暗红色的黏腻水渍。发黑的血垢凝在挂钩上,上面还悬挂着刚被剖开的新鲜猪肉,苍白的脂肪与鲜红的肌肉在惨白灯光下形成刺目的对比。
排水沟里,碎肉和内脏残渣堆积着,挂在铁架上的刀具闪着寒光,刃口还带着新鲜的血丝。
冷库的门缝里渗出丝丝冷气,在室内冻得人一哆嗦。四人对视一眼,都从这屠宰区里察觉到了诡异的氛围。
屠宰区的师傅有好几个,年纪都挺大,李重重眼睛转了转,前去套话。
他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凑近一个正在磨刀的老师傅:“师傅,忙着呢?咱们厂这待遇看着不错啊。”
老师傅头也没抬,粗糙的手掌稳稳地握着刀,在磨刀石上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也就混口饭吃。”
“我看咱们这儿挺干净的,管理肯定挺严格吧?”李重重随意地环顾四周,“哎,这么好的地方,可惜了,要不是以前出过那么邪乎的事,现在咱们厂发展肯定更好。”
磨刀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师傅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瞥了李重重一眼,又迅速垂下,继续磨刀:“都是些瞎传的话,做我们这行的,杀气重,哪儿没点闲言碎语?别瞎说。”
他语气平淡,神色却有些不自然。
另一边,龙果背着手,看似随意地检查着悬挂的猪肉,实则目光扫过每一个工人的表情和动作。温玉拿出李重重不久前给他的蛊虫,悄悄放到了隐蔽的角落。
白危雪站在稍远的位置,血腥气让他胃里翻腾,脸色更白了几分。他强忍着不适,观察着周围。
李重重不死心,又凑近些,压低声音道:“老师傅,不瞒您说,我们就是听说之前好像出过杀人案?是不是真的啊?”
老师傅的手猛地一顿,刀锋差点划到手指。他脸色微变,左右看了看,才压着嗓子,带着一丝警告:“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别再打听!对你们没好处!”
说完,他不再理会李重重,端起磨好的刀,快步走向流水线。
“他肯定知道什么。”李重重走回三人身边,低声道,“一提到杀人,脸色都变了。”
温玉神色凝重:“这里肯定有问题。”
就在这时,白危雪抬手指向流水线尽头那个相对独立、看起来是处理特殊部位的小操作间:“那里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去看看吧。”
操作间的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更暗,隐约能看到里面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工具和容器,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更浓重的腥气。
龙果二话不说,率先朝里面走去。温玉和李重重立刻跟上,白危雪也深吸一口气,跟了过去。
推开虚掩的门,操作间内的景象映入眼帘。这里比外面更杂乱,墙壁上喷溅的黑红色污迹更多,几乎覆盖了原本的墙面颜色。几个半人高的蓝色塑料桶放在角落,盖子严丝合缝地盖着,散发出一股比外围更浓重的臭味。
“这里也太臭了吧……”李重重捂住鼻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白危雪站在稍远的位置,那股腥气钻入鼻腔,他本就翻腾的胃部更加不适。
温玉深吸一口气,示意三人做好准备,然后掀开了最近一个塑料桶的盖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强烈血腥和脏器特有气味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想吐。
桶内,是满满一桶暗红色的、被切割成不规则块状的肉。肉质看起来有些奇怪,纹理比寻常猪羊肉更细腻,颜色也更深,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红,脂肪又厚又黄。一些碎骨夹杂其间,形状也有些怪异。
李重重探头一看,脸色瞬间白了:“这、这肉……怎么那么像……”
“人肉”两个字卡在喉咙里,他没敢说出来,但另外三人都明白了。
“应该不是,”温玉拎起一块,皱眉闻了闻,“气味很像,但确实不是,就是普通的肉,只不过放太久了,开始发臭了。”
“好吧……”
四人迅速退出操作间,重新回到相对开阔的屠宰区。外面的工人依旧在忙碌,每个人都极为专注,对操作间的事情一无所知。
“要不要检查一下冷库的肉?”龙果问。
温玉摇了摇头:“冷库的肉那么多,抽查就已经很奇怪了,要是一块块地检查,浪费时间不说,还容易引起怀疑,别忘了我们是以什么身份进来的。”
看完屠宰区后,几人回到宿舍午休。
白危雪躺在床上,涌上一股从内而外的疲惫,身体的不适让他格外困乏,几乎是闭上眼,就陷入了一片混沌。
他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注视,像蛛网一样缠绕上他,慢慢收紧,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睡梦中,他微微蹙起了眉。
阴寒的气息阴魂不散地渗透进来,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他却像是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脚下是粘稠的淤泥,有什么东西正从淤泥深处浮上来,带着腐朽的花香,试图触摸他的脚踝。
白危雪在睡梦中本能地抗拒,他无意识地蜷缩身体,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的努力仿佛是徒劳,只能被拽着脚踝越陷越深,眼看着要沉沦下去,他用力浑身力气,猛地一蹬!
“操!”
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咒骂,白危雪终于从梦境里醒来。
他迷茫地睁开眼,眼睛里还蓄着一层朦胧水雾,映入眼帘的,是捂着脑袋骂骂咧咧的龙果。
“你特么不睡觉踢我干什么?”
白危雪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龙果被这一脚踹得不轻,他起床气很重,有一肚子脏话准备骂出口,却在看清白危雪的表情时瞬间哑火,愣在原地。
“你、你……”
不知想到什么,龙果脸红到耳根,他骂骂咧咧地换了个方向躺下,小声道:“下次轻点搞,别打扰我睡觉。”
“……”
下午,依旧一无所获。
直到晚上,睡梦中的李重重突然惊醒,兴奋道:“快醒醒,有发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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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