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铁般的夜空延伸到天际,与远处山脊的齿状黑影咬合着,残月高悬,寒凛的银光洒在白危雪眼底,他垂着眼,神情冷凉。
操控鬼婴的只是恶鬼身上的一缕雾,就算他再怎么报复回去,对恶鬼本体也产生不了太大影响。
既然如此,那就羞辱回去。
恶鬼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
那双眼瞳黑而深,黑色浓得快要溢出来,月光透进去,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目光森冷地盯着白危雪,锐利的视线如刀子般刮过那双冷淡嘲讽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庞,最后滑到紧紧闭合的唇缝上。
抿紧的线条柔软流畅,由于微微用力挤压的缘故,上唇中央鼓起一个水润饱满的、如粉色珍珠般的凸起。
浸在脸上的水早已失去了人的体温,变得冷凉。缀在睫毛上的水珠滚落下来,划过他狭长的眼尾,他毫无所觉,只紧紧地盯着那一点唇珠。
不知为何,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捕捉的玩味。
原来那张嘴里不止能吐出难听的话,还能冲他吐口水。温热的水浇在他脸上的那一刻,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愤怒,也不是被冒犯,而是人类的体温居然这么暖。
很新奇的发现。
他在棺材里沉睡了太久,久到都忘了为什么会变成鬼,更忘了他曾经是什么人。苏醒的那一刹那,他昏昏沉沉地融进阴影里,寂静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只有上方一抹颜色鲜红。
他理所当然地将人拖了进来。
人类脆弱渺小,却又鲜活柔软,作为遇到的第一个人类,他尽可能地给予了优待,譬如温柔地赐予他死亡。
没想到伤痕累累的人类居然这么狡猾,鱼一样从他手心溜走了。
更没想到他能活到现在,一次次从他掌心里逃走,甚至以身作饵,让他心甘情愿地喝下掺了东西的血,被迫藏在暗处养精蓄锐。
村子里那群死人哪里比得上他的新娘有趣?
他含过的水是暖的,血也是暖的。
要是能捉住他,欣赏他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再杀死他,看他的体温一点点流逝,就更好了。
那样的他一定更美。
不加掩饰的兴趣从眼底溢出来,恶鬼抿掉滑到唇角的水珠,薄唇微弯,愉悦地开口:“你的水味道不错。”
“谢谢款待。”
白危雪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他怎么忘了,对方是鬼,鬼哪里懂什么礼义廉耻?他自以为的羞辱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奖励罢了。
肮脏下流的东西。
白危雪面无表情地盯着恶鬼,催动符纸,用尽手段将这缕黑雾折磨了个遍,直到恶鬼的脸扭曲消失,他才停下手。
控制鬼婴的黑雾散了,鬼婴也就好对付了。消灭掉鬼婴后,他靠在石头上眯了一会儿,直到天蒙蒙亮,他才活动了下僵冷的身子,继续下山。
山里的溪水最终都会汇往更宽更深的河流,顺着溪水走,白危雪很快就看到了一处村庄。
墓碑一样的土房子散落在平地上,他很快就找到了他的住处。
大门没锁,推开门后,院子里悄无声息。白危雪谨慎地走进屋里,温玉和雪球都不见了。
地上散着凌乱泥泞的脚印,看来村民已经来过了,白危雪没有犹豫地转身出门,走向另一个方向。
土路还是不好走,但比起下雪那几天已经好多了。他脚步不停,以最快的速度朝前方赶去。
终于,他到了。
面前是一扇破旧掉漆的木门,白危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他刚迈出一只脚,没等看见什么,就被迎面过来的东西扑了个满怀。
“汪呜……”
听见声音后,白危雪紧绷着的情绪瞬间放松下来。他搂住怀里的雪球,摸了把狗头:“你怎么知道是我?”
雪球更卖力地往他掌心里拱。
哄好狗后,白危雪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温玉:“事情办的如何?”
温玉闪开身,露出身后的东西:“我办事你放心。”
他身后的,是一沓高高摞起的人皮。
白危雪料到这一趟可能会和村民彻底撕破脸,于是提前交给了温玉一项任务,那就是潜入村长家里,把村民的皮都偷出来。
温玉没辜负他的信任,把事干得很漂亮。
“你知道吗?这不是最难的。”温玉忽然幽幽开口。
“最难的是什么?”
“把你的狗牵过来。”
“……”
白危雪垂下视线,对上了雪球的狗狗眼。雪球睁着一双大眼睛,表情十分无辜。
“回去请你吃饭。”
“这还差不多。”温玉笑了笑,好奇地问,“对了,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间祠堂?”
他们身处的位置正是那间废弃祠堂,祠堂中央,漆黑不详的棺材还躺在那里,光是看一眼就心生凉意。
当初的经过白危雪只跟温玉讲了个大概,直到在山脚下,白危雪才告诉他这里有间祠堂,如果到时候村民察觉到异常,没地方去,可以躲进这里。
白危雪抿着唇,久久没回话。直到温玉露出不解的神色,他才微微一笑,往某处一指:“看见了吗?这是我当初拜堂的地方。”
又一指棺材:“我就是在这入的洞房。”
温玉呆了呆,反应几秒后,他大惊失色:“这……”
白危雪没兴趣欣赏他的震惊,他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这里也不安全,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你要做好准备。”
温玉咽了口唾沫:“我明白,不会拖你后腿。”
没想到村民来的这么快,半小时后,祠堂大门就被人踹开了。
为首的村长佝偻着背,怨毒地盯着祠堂里的二人:“你们果然在这里。”
浮雕被毁、嗣神像被亵渎,令他数十年心血毁于一旦,他神情可怖,十分愤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阴嗣村的新娘,只要顺利诞下男婴,我们便不会亏待你。”
村长居然还没死心,还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肚子上,白危雪十分诧异。既然如此,他不介意亲手毁掉这个梦。
他抚上腹部,语气轻柔地询问:“你说这个?”
村民的视线齐刷刷地看过来,掺杂着畏惧和狂热。见状,白危雪勾起唇角,漫不经心道:“已经掉了。”
一瞬间,村民的表情全变了。
惊怒和恐慌攀上他们的脸,一个村民沉不住气,厉声质问:“绝不可能!男婴哪有这么容易掉?”
白危雪语气遗憾:“嗣神不肯原谅你们,我也没办法。”
在阴嗣村的这段时间,嗣神从未出现,白危雪一直在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个神。说话的时候,他表面盯着村民,实则一直用余光暗暗观察村长的表情。在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村长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像是压根不在意一样。
怎么,难道嗣神真的是个幌子?
就在村民陷入恐慌之际,村长敲了敲拐杖。沉闷的声音在祠堂内回响,犹如一根定海神针,村民立刻安静下来。那双浑浊的眼珠紧盯着白危雪,村长抬起苍老如树皮般的手,命令道:“去,把他们给我抓起来,交给嗣神审判。”
强壮的村民抬起脚,朝二人走去。
温玉害怕极了,强撑着没躲在白危雪身后。他们都是清瘦的类型,面对如此强壮的村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就在村民即将打破安全距离时,白危雪忽然高声道:“退后。”
没人理会这道声音,直到又响起一句:“再不退后我就烧了。”
话音落下,白危雪侧开身子,露出藏在背后的一摞人皮。
人皮粗糙干瘪,整齐地摞在一起,足足有半人多高。出乎白危雪意料,这些村民居然对人皮没有任何反应,还是村长一声令下:“都退后。”
村长覆着白翳的眼珠死死注视着白危雪:“你怎么会知道?”
没等白危雪回答,村长的视线又落在他的腹部。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兀自哑笑起来,阴森的笑声回荡在祠堂里,极为瘆人:“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都是谎言,一切都是谎言!我们又被外来者骗了,又被骗了!”
话音落下,村民脸上立刻浮现出憎恶反感的情绪,他们恨恨地盯着白危雪,盯着这两个闯入村里的骗子:
“那还不快抓住他!”
“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
白危雪冷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手里端着陈旧的烛台,白烛还剩一截,只要点上火,往人皮堆里一扔,这些村民的皮囊会瞬间消失。
但没有皮囊的束缚,这些村民会不会变成鬼?一个恶鬼就够难缠的了,再来几百个,他也想上吊了。
于是,他按兵不动,只面不改色地开口:“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些皮是什么吗?”
他在试探村民的反应。
然而,村民们毫无反应,看上去真的一无所知一样。
白危雪忽然又想起蒋辉说过的诅咒。他一直以为村民和村长串通好,将诅咒说得半真半假,合起伙来骗他。
可如今村民的反应却非常奇怪,难道蒋辉说的都是真的?
那些都是他以为的真相?
意识到白危雪要说什么,村长脸色瞬间黑如锅底:“住口!”
可惜他太老了,老得声音都被压了下去。就算村民离村长更近,也只能听到那道清润冷漠的嗓音:
“这些是人皮,是你们每个人的皮。”
他声音微冷,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开口:“这些皮是我在村长家里发现的,真可悲,你们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久,居然还以为自己是活生生的人。”
他随手拎起一张皮,在众人面前抖了抖。
其中一个村民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后退几步,惊愕得睁大眼,嘴唇止不住发抖:“这……”
白危雪点头:“这是你的皮。”
他扔掉皮,拿起第二张、第三张……
直到村民眼底都浮现出明显的惶恐,他才停下动作:“你们诞下的是鬼婴,人能诞下鬼吗?”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
白危雪露出怜悯的表情:“我想,你们已经都明白了。接受现实吧,是谁让你们变成现在这幅模样,没有血肉,只是一具能生育的傀儡,是嗣神吗?”
自从白危雪“孕育子嗣”后,村民可以生育鬼婴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村民默认白危雪是他们的同类,所以在他提出这个话题时并没有任何防备。
白危雪在众人眼神里得到了答案。他微微眯起眼,又问:“嗣神是你们的信仰,可你们有谁见过真正的嗣神?”
信仰的力量是强大的,即便村民的情绪被巨大的恐慌裹挟着,但一听到白危雪质疑嗣神的存在,还是第一时间维护道:
“你懂什么,你个外来者怎么敢质疑嗣神?”
“这人花言巧语,目的就是离间我们,我们不能受他蛊惑!”
“对,他说的都是谎言,这是嗣神对我们的考验!”
“杀了他,堵上那张巧言令色的嘴!”
白危雪毫不在意地收回视线,他点燃烛台,幽幽的火苗映在他浅色的瞳孔里,为他苍白的脸添了一抹暖色。
可这无害的神情在村民眼里却是巨大的威胁。
眼看着火苗跳跃着靠近人皮,刚刚还气势汹汹,扬言要杀了他的村民瞬间停住了动作,他们踌躇地站在原地,不敢再踏出半步。
白危雪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他声线很淡,但言语却铿锵有力,令人信服:“你们被骗了。”
“拜神仪式是阴嗣村的习俗,你们每个人都见过嗣神像,但你们知道嗣神像里面有什么吗?”
果然,村民的眼神里只有茫然。
什么叫嗣神像里面?难道嗣神像里还有东西?
刚刚一行人上山,他们并没有进去,只有村长进了大殿。
白危雪了然,村长费尽心机地瞒天过海,一定另有所图。
他掩下眼底若有所思的神色,平淡地道:“嗣神像里藏着女尸。”
“足足上百具女尸。”
“她们被残忍地杀害,藏尸在嗣神像腹部,你们血祭的目的就是压制她们的怨气!”
众人猛地看向村长,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村长却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因为村子里没有女人,所以你们自己生育男婴。你们以为这是嗣神的旨意,‘百婴叩生门’,诞下一百个男婴,诅咒就能解除,对吗?”
没有一个村民否认。
“错了。”冷淡的声音掷地有声,“你们以为是外神降下了诅咒,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尸体会藏在嗣神像里?你们对诅咒耳熟能详,可有谁真的正面对上过女鬼吗?”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村民心底依旧不愿意相信白危雪的话,可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被牵着鼻子走,一齐望向传达嗣神旨意的村长。
就在这时,村长闷笑起来。
嘶哑难听的笑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紧接着,他的话如平地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
“很精彩的猜测,可惜你也错了。”
“残忍杀害?不,没人害她们。只是一群愚蠢的女人在做无用的挣扎而已,自不量力。”
“她们以为自愿献祭,就能毁掉整个村子,做梦!”村长浑身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他狂热地呢喃道,“有祂在,一切都能获得新生……只要我们完成了祂的心愿,一切都会重生,看,诞下男婴就是祂的杰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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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