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旸气急而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他震惊之余,甚至将面圣时应该遵守的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
殷恕怀原本还有些心虚,话说出口就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心虚的,遂理直气壮地坐直了身体,耐心重复道:“祖宗之法不可违……除非加钱!”
殷恕怀之所以这么说,也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我知道你们太尉一党想要废黜我这个皇帝,甚至还召开宴会商讨此事。可既然你们没废成,也没一杯毒酒毒死我,甚至还跑到宫里恭恭敬敬地恳请我加封太尉为丞相,而不是自己直接下旨给自己升官,那就证明他这个傀儡皇帝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嘛。
既然他有利用价值,那就证明这件事还有得谈!
既然有得谈,殷恕怀表示那坐在谈判桌上的自己必须得提条件啊!
蒋旸这回是真真切切地听清楚了,但他却宁愿自己没听清。
蒋旸强压怒火,甚至怀疑殷恕怀是不是疯了。“陛下贵为天子,竟敢卖官鬻爵——”
殷恕怀微微一笑,并不介意蒋旸骂他卖官鬻爵,只是一味好脾气地问道:“蒋爱卿与太尉可收到了朕昨夜送出的求饶信?”
蒋旸目光一凛,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再一次直视陛下龙颜。这一看,蒋旸的目光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坊间传言,权宦张謇之所以会拥立殷恕怀为帝,不止是因为殷恕怀乃厉帝长子,自幼痴傻,更是因为张謇视殷恕怀为禁脔。
蒋旸追随太尉诛杀张謇,自然知晓那些流言蜚语皆属无稽之谈。张謇拥立殷恕怀为帝,确是因为殷恕怀痴傻听话,比常人更好控制。而他前几次面圣时,殷恕怀也都表现得痴傻愚笨,浑浑噩噩,状若稚童。
直到此时,露出獠牙的皇帝宛若一条斑斓的毒蛇立于身前,蒋旸不得不承认,坊间流言之所以盛传天下,自然也有它的道理。
“陛下是在威胁太尉与我?”蒋旸不亢不卑地反问。
殷恕怀挠了挠头,旋即站起身。
而在蒋旸的视野中,则是不再装疯卖傻的陛下缓缓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的视线透过微微摇晃的十二旒,落在他的身上。直至蒋旸低眉垂首,跪伏在地,这位小皇帝方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朕向来敬服太尉德隆望尊,亦认为以太尉的资历人望,足以担任丞相一职!只可惜祖宗之法不可废……”
殷恕怀说到这里,视线落在蒋旸的头顶,复又强调:“除非加钱。”他必须得改善伙食!
蒋旸再次仰头,瞠目结舌地看向殷恕怀。来时酝酿了一肚子的试探敲打,此时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殷恕怀一眼便看穿了蒋旸憋在嗓子眼里的愤懑,但却不以为意。他虽想求饶保命,但也知道“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的道理。倘若他不展示出自己的实力,只一味磕头求饶,霍琰和他的党羽绝对不会怜悯他弱小无辜就饶他一命。
唯有让霍琰等人知道,他真的有利用价值,那些人才会重新考虑,是不是该继续拥立他这个傀儡皇帝。
——最重要的是,大殷朝的伙食实在是太难吃了。他要是不想方设法改善一下生存条件,那跟活受罪有什么分别?还不如快点死了呢!没准还能带着游戏账号穿越到下一世。
话说回来,他都带着游戏账号穿了。那他死了是掉级重开,还是真的嗝屁朝梁啊?
思及此处,殷恕怀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了,颇为体贴地补充道:“其实也不用非得加钱,如果太尉有诚意的话,加点铁就可以了。”
没事就爱看点杂书的殷恕怀表示他也是读过鲁迅的。知道【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
殷恕怀觉得,如果他跟太尉要钱,太尉未必舍得,但若是要点破铜烂铁,太尉应该不会计较。而他也能借助此事,完美展现自己的利用价值。
果然,他的要求一说出口,蒋旸的态度立刻变了。
蒋旸眨了眨眼,狠戾的面容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呆滞。
殷恕怀顶着蒋旸茫然无措的视线,笑吟吟地解释道:“宫中饭食难以下咽,我想打造一口铁锅、一块铁板,和一张铁丝网烹饪饭食。宦官却说若无太尉准许,宫中不能自行打铁。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恳请太尉方便一二。”
用区区一口铁锅、一块铁板和一张铁丝网,换取一个丞相之位,殷恕怀自认自己已经表现得卑微到了极点。想必那位野心勃勃的太尉也能从中看出他的软弱无能,贪图安逸,以及甘为提线木偶的决心。
——既然霍琰只想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与其另立新君,不如继续拥立他这个废物。毕竟没人比他更懂怎么当个傀儡。刚刚穿越两天,连满朝文武和宦官宫婢都没认全的殷恕怀如是想到。
蒋旸被殷恕怀笑意盈盈的视线看得大脑一片空白。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斟酌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陛下卖官鬻爵,恐非圣明之君。”
“嗯。”面对蒋旸复读机式的微妙反抗,殷恕怀从谏如流,精准定位:“我就是个傀儡皇帝。”他明白,他会好好配合哒。
蒋旸:“……”
殷恕怀笑眯眯道:“蒋爱卿若是不能做主,不妨先回去跟太尉商讨一二。”
蒋旸离开未央宫的时候,脚步都是踉跄的。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宫门,面无表情地坐上马车,直至回到太尉府,他的表情都是凌乱的。
*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惊起树上几只寒鸦。
太尉府中,霍琰等人听到“加钱”的反应也没比蒋旸好到哪里去。
中郎将董绾几度张口,欲言又止。枉他自诩学富五车,竟然找不出一个词来精准形容此时的心情。果然武将在这种时候还是比不过文臣吗?
自诩智珠在握的几位谋士也忍不住挠头,搞不明白小皇帝这是抽得哪门子疯。
历来只有奸宦贪腐,何曾听闻皇帝索贿?
这小皇帝,难道真是自恃杀器在握,所以演都不演了?
“简直欺人太甚!”霍琰一拍案几,气得七窍生烟。他枭雄半世,向来只有旁人讨好他,亦或是他主动施恩于下。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黄口小儿,真当老夫怕了他不成?”
樊涓沉默片刻,不由得轻摇羽扇,温声劝道:“主公何必恼火?陛下昏聩无能,竟公然向臣子索贿,这分明是昏君祸国之兆。主公何不将此事广而告之,且看满朝文武、衮衮诸公又是作何反应?”
樊涓可不管小皇帝是故意装疯卖傻、蒙蔽太尉,还是真的利欲熏心,贪钱不要命了。之前御使大夫梁恭打着“陛下乃先皇长子,继位以来并无过错”的名义,反对霍琰废黜皇帝另立新君。可如今陛下却表现得如此贪财短视。继位以来不仅寸功未立,如今竟然还想勒索朝臣、卖官鬻爵,此等昏庸无能之辈,怎能堪当大任?不如以此为由废了他,改立贤明之主。也好叫天下人知晓,太尉之所以要废旧立新,绝非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殷朝的江山社稷着想……
霍琰听得双目炯炯,怦然心动。
恰在此时,有人惴惴不安地开了口:“可要是陛下不虞,今天晚上会不会派人刺杀主公?”
他们可没忘记昨夜三更,悄然出现在霍琰胸口的那朵白花和字条。
夜枭余孽威名赫赫,谁又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这番话一说出口,便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直接把众人的心气都泼凉了。
霍琰恼羞成怒地锤了一下案几,直到此时才悻悻问道:“他说他想要什么?”
刚说了两句话,就被太尉粗暴打断的蒋旸立刻接道:“那小皇帝想要在宫中打造铁器。”
事实上,殷恕怀的原话是请太尉批准他在宫中打造铁锅铁板铁丝网。可要蒋旸如何相信,这小皇帝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暴露夜枭余孽的存在,就只是为了打造几个铁锅铁板烹饪饭食?
果然,这番话听到众人耳中,也自动自发地翻译成殷恕怀是想用丞相之位,向霍琰讨要盐铁经营权——至少是铁矿的控制权。
只是殷朝皇室已被各路权臣架空许久,小皇帝继位至今,装疯卖傻、碌碌无为,手中也无实权。只靠夜枭余孽以性命相要挟,就妄图威逼太尉收拢权柄,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
霍琰沉吟半晌,忽地冷笑道:“不过是些许铁器而已。也罢,某且将计就计,就依了他,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众人闻言,深以为然。
既然小皇帝遮遮掩掩,并未明言,他们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给他一口铁锅、一块铁板并一张铁丝网,且看他接下来如何出招。
计议已定,谋士樊涓又道:“既然陛下喜欢自污,主公不妨遂了他的心意。”
虽然不能假借陛下昏聩之名,废黜皇帝另立新君,但叫世人知晓陛下卖官鬻爵的荒唐举动,对太尉来说,倒也没有什么坏处。
——至少能叫世人看清楚这皇帝小儿究竟是何德行。也能让朝中反对太尉废黜皇帝另立新君的迂腐之人知晓,太尉此举并非篡逆,而是当今陛下实在难当大任。
霍琰闻听此计,不由得拍手称快。当即叫人散播皇帝索贿的流言。还特意叫人站在御使大夫梁恭府外,大声议论这件事。
正准备出府买菜的梁府下人被太尉府的仆从拦在门口当街蛐蛐。蛐蛐完了,仆从菜也不买了,立刻扔了篮子转回府中,向御使大夫禀报此事。
梁恭听到这段奇闻,震惊得两眼发直。当即扔了研究一早上也没研究明白的白花字条,命人备车入宫劝谏陛下。
彼时殷恕怀正在跟宫婢耐心阐述他身为甲方的要求。
起因是殷恕怀早起更衣时,发现自己穿的还是开裆裤。而作为一名讲文明、懂礼貌、有道德的现代青年,殷恕怀真的无法忍受自己当众开裆——这实在是太羞耻也太没有安全感了,哪怕所有人都跟他一样。
况且天气这么冷,殷恕怀也担心自己穿得太少保暖不够,走上了“前车”被风寒的老路。
所以待蒋旸走后,他就着急忙慌地唤来宫婢,将自己设计的新式内裤和秋裤的图样交给对方。
跟在宫中打造铁器厨具比起来,这件事情就很好办了。宫中就有擅长针织女红的婢女,殷恕怀只需要把自己所需的内裤样式画下来,交给身边伺候的宫婢,不过一个时辰,专门负责为宫中贵人织造衣裳的织室就把新做的内裤送来了。
只可惜新鲜出炉的皇帝陛下还没来得及换上密封保暖的新裤子,又有小黄门扬声通传,御史大夫梁恭求见陛下。
殷恕怀记性很好,立刻想起这人就是昨夜在太尉霍琰举办的宴席上为自己仗义执言的好人!殷恕怀连蒋旸这个大逆不道的逆贼都见了,又岂会不见梁恭?
梁恭含怒入宫,见到姿仪俊美,笑语盈盈的陛下后,心绪反倒平静下来。他长叹一声,心想罢了,陛下资质淳朴,继位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岂敢做出卖官鬻爵的荒唐行径?必定是霍琰匹夫,为了废黜皇帝,故意放出这些流言污蔑陛下的清誉!
“微臣在坊间听说了一些传言……”梁恭将太尉府仆从站在梁府门口刻意宣扬的八卦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神色严肃地问道:“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殷恕怀乖巧点头,惴惴说道:“司隶校尉蒋旸今日入宫,跟我说太尉要当丞相。可祖宗律法,怎能允许一人兼任太尉和丞相?我又不敢阻止他,就跟他说我同意太尉当丞相,太尉也要允许我在宫中打造铁锅铁板和铁丝网烹饪菜肴。”
梁恭没听明白霍琰要当丞相,跟陛下要在宫中打造铁锅铁板有什么联系,但他还是痛心疾首地训斥道:“陛下糊涂啊!”
“陛下可知,霍琰已经派人在宫外宣扬陛下卖官鬻爵,向朝臣索贿之事?”梁恭看着神情懵懂的陛下,耐心十足地解释道:“陛下须知,此举绝非贤明圣君之举。他日朝野非议,不会说霍琰张狂敛权,只会说陛下是个无道昏君。”
殷恕怀默默垂泪:“可我若是拒绝太尉,太尉一怒之下杀了我怎么办?”
梁恭一时语噎。他倒是想说霍琰匹夫绝不敢如此,但前车之鉴鉴鉴鉴犹在眼前。四位先帝尸骨未寒,梁恭也不敢断定,殷恕怀会不会是第五位枉死的皇帝。
毕竟霍琰昨天晚上还在宴席上表明他意欲废黜皇帝,拥立代王的决心。
思及此处,梁恭眉心一跳,不由想到今日晨起时在怀中发现的纸花和纸条——留言的人分明就是陛下。
“陛下……”梁恭欲言又止。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殷恕怀今日的言辞竟然条理分明、思路清晰,完全没有往日的痴傻愚笨。
再联想到殷恕怀以丞相之位,向霍琰交换宫中可自行打造铁器的深意,梁恭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陛下一眼,已经到了嘴边的质问,竟被他悉数咽了回去。
“请陛下放心,微臣一定会让满朝诸公明白陛下的深意和苦衷,决不叫逆贼奸计得逞。”
就在梁恭信誓旦旦的同一时间,将皇帝索贿之事昭告天下以后,太尉霍琰又在谋士樊涓的提议下,凑齐了十车珍宝,送入宫中。
车队浩浩汤汤,绕着都城转了一圈儿,彻底坐实了皇帝陛下卖官鬻爵的昏聩名声。
注:中国的生铁冶炼技术,诞生于春秋时代,但早期因为资源和技术水平受限,多数用来打造兵器。到了汉代,因为冶铁技术的发展,开始出现铁制农具和做饭用的铁锅(河南省南阳瓦房庄就发现一件汉代大铁锅,直径达2米左右,形状与现代铁锅大致一样,专家推测,此锅大概是用来熬盐(盐在汉代也是由政府控制的专卖品)用的)。北魏时期的农书《齐民要术》中也收录了许多以铁锅为主要工具的菜肴制作方法。这里是为了情节需要,姑且认为是架空朝代的蝴蝶效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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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加铁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