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中郎将董绾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那傻——那小皇帝是如何做到的?”
能够无视宫中三千禁卫,还能在不惊动太尉和他们府上重重护卫的情况下,直接把白花和字条悄无声息地塞到他们的胸口。这世间当真有人能有如此实力?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葳蕤而上。
单纯的武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暗处的冷箭。就像今天晚上这三朵悄然出现的白花字条,或许在明天晚上就会变成三柄利刃,同样悄无声息地刺入他们的心脏。
这谁能不怕?
谋士樊涓忽然说道:“某听闻,昔日厉帝在位时,曾经组建过一支夜枭卫监察百官和诸侯,专行密探、刺杀之事。或许……陛下继承了这支夜枭卫?”
“不可能!”司隶校尉蒋旸立刻说道:“不是说那支暗卫在厉帝殡天时,都给先皇陪葬了吗?”名为陪葬,实则是这支暗卫在厉帝手上造了太多杀孽。厉帝一死,满朝诸公与世家贵戚,包括身在外地的诸侯王们便开始清算旧账。他们假借陪葬之名,逼死了夜枭卫。就连跟夜枭统领傅含章相交莫逆的太子殿下,也在继位的前一天晚上突然暴毙。
太子暴毙后,朝堂诸公拥立养在霍皇后名下的三皇子继位,史称幽帝。幽帝荒淫无度,继位还不到一年,竟然在宠幸美人时突然暴毙。霍太后凤颜大怒,下令让后宫所有妃嫔给幽帝殉葬,并扶持幽帝的儿子——刚出生还不到两个月的殇帝为帝。
数月后,殇帝因风寒不治而亡。殇帝的生母何太后悲痛欲绝,没过多久也郁郁而终。已经成为太皇太后的霍氏又在外戚和宦官的支持下,拥立殷厉帝的第六个儿子,时年刚满五岁的殷开阳为帝。
殷开阳在位八年,年迈的太皇太后因一场风寒撒手人寰。没过多久,年幼的皇帝便在御花园喝酒游湖时一不小心落入水中,被宦官和侍卫们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谥号哀帝。
哀帝死后,掌握了朝堂局势的世家诸公们联合宫中权宦,决定拥立殷厉帝的遗腹子——年仅九岁的少帝继位。
三年后,十二岁的少帝秘密联系朝中忠臣,欲诛杀权宦和奸臣,却不料事情败露,反被权宦张謇鸩杀。
张謇鸩杀少帝后,便推举殷厉帝的嫡子——五皇子殷恕怀继位。他的本意应该是想扶持殷恕怀这个傻子当皇帝,通过操纵皇帝掌控天下。却没想到他秘密鸩杀少帝的事情被人泄露了出去,反被太尉霍琰以“狡诈弄权、窥伺神器”的名义诛杀。
“果然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太尉霍琰唏嘘一叹,忽地开口:“当年厉帝驾崩,陪葬的只有夜枭统领傅含章,以及他本人在明面上统领的那支夜枭卫。其余走狗不知所踪。”
夜枭卫鼎盛之时,暗探钉子遍布天下。据传言,满朝诸公以及各地诸侯家中皆有夜枭卫的探子。只是除了厉帝和傅含章,没人知道夜枭卫的具体名单。
中郎将董绾挠了挠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距离厉帝殡天至今,已有一十三载……”
如果殷朝皇室仍旧掌控着这支暗卫,为什么先前四位皇帝会选择坐以待毙?
“你们可别忘了,先前那几位……皆孺子。”最小的一位,甚至刚满周岁就驾崩了。
而殷恕怀登基时,就已经十六岁了。又因自幼痴傻,一直被寄养在宫外。
也直到此时,众人才恍然惊觉,这朝野上下,竟然无人知晓殷恕怀的真正底细。
司隶校尉蒋旸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这么说,咱们这位陛下是有意装疯卖傻,骗了我们所有人?”
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殷恕怀一直表现得痴傻愚笨,毫无可取之处,权宦张謇也不会刻意扶持他上位。只可惜殷恕怀登基还不到一年,权宦张謇便被太尉所杀。而今轮到霍琰掌权,自然不能容忍张謇拥立的傀儡继续当皇帝。而太尉霍琰属意的代王,乃是厉帝的弟弟——代王殷长庚的嫡子殷珩。今年不过七岁,却已显露出明君之相。
殷恕怀想必也知道自己被废后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才不装了?
这么看来,这位陛下倒也称得上是卧薪尝胆。
思及此处,众人面面相觑。
霍琰面色阴沉不定。良久,他忽地冷笑道:“究竟是装疯卖傻,还是故弄玄虚,待我一试便知。”
……
“你愿意尝试,朕很高兴。但你提出的要求,让朕很为难啊!”
崇德殿内,大睡一场神清气爽的殷恕怀有些扼腕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宦官庄无为。
虽然昨天晚上,殷恕怀还在惊恐自己这个皇帝没当上两天,就要被废了。可是一觉醒来,殷恕怀又觉得事已至此,急也无用,还是先吃饭吧。
却没想到这顿饭让殷恕怀吃得那是极为痛苦。
殷朝的官制和服饰跟秦汉时期差不多,吃食方面也极为相似。只可惜烹饪方式太过于匮乏,即便是宫中也没什么美食可言。
殷恕怀的早饭就是一碗粟饭,一碗看不出是什么肉做的肉羹,一碟油腻腻的蒸肉,一盘腌制的萝卜条和一条没法形容具体是什么味道的蒸咸鱼。
一顿饭吃下来,直接把殷恕怀给吃抑郁了——他昨天晚上从内侍口中得知自己就要被废了都没这么难过。
毕竟被废被鸩杀也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可要是天天吃这些玩意度日,那无异于是慢性自杀。
吃货属性点满的殷恕怀那是半点都忍不了。
所以他撂下饭箸,便跟内侍提意见——他想喝豆浆吃油条,或者来碗小米粥两个大肉包子,再不济给他来两个白水煮蛋也行啊!
早上吃得好,中午吃得饱,晚上吃得少,如此方是养生之道。既然早上没吃好,那中午不得来点红烧肘子锅包肉,清炖羊排大盘鸡,烤鸭烤鱼烤鸽子,糖醋排骨炖猪蹄……
饥肠辘辘的皇帝陛下思维发散,流着口水就开始报菜名。报着报着就发现很多菜肴用当下的烹饪技术根本做不出来,于是就想着先打造几个铁锅铁板铁丝网。
侍奉在旁的宦官面面相觑。一个叫庄无为的小内侍当场便跪下来说他祖上就是打铁的,他没入宫时也跟着祖父学过打造兵器。虽然没打过铁锅铁板铁丝网,但只要陛下给他机会,他一定会努力为陛下打造出让陛下满意的铁器。
殷恕怀闻言大喜,当即下令让庄无为给他打造铁锅。没想到事情还没开办,就遇到了阻碍——
原来厉帝在位时,曾下令将盐铁收归国有。朝野上下,如无朝廷允许,不许擅自经营盐铁。厉帝驾崩后,后面继位的几个皇帝或年幼无知、或软弱无能,致使大权旁落。盐铁经营权也被各路权臣从少府(皇帝的私库)挪到国库。而今宫中想要打造铁器,需得请求太尉准许……
殷恕怀听着听着,简直要泪流满面了。瞧瞧他这个皇帝当的,政.治傀儡就不用说了,想要打个铁锅,还得去求人。关键是他也没把握能让霍琰听他的——毕竟人家都要废了他这个皇帝了。
“但愿太尉杀我之前,能让我吃上一顿用铁锅做的断头饭。”殷恕怀掩面痛哭。
众内侍闻言大惊,当即下跪俯首。无意戳中陛下伤心事的庄无为亦磕头求饶:“陛下息怒,奴婢罪该万死!”
“这有什么罪该万死的。”殷恕怀摆摆手,满面悲戚地感慨道:“起来吧,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愿朕死以后,太尉得偿所愿,能放过你们这些无辜的人。”
众内侍听闻此话,更是放声痛哭。
哭声震天,刚刚走到宫外的蒋旸脚步一顿,眉头紧锁。
守在门外的小黄门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站在殿外扬声通传司隶校尉蒋旸求见。
蒋旸?
殷恕怀(茶香四溢版)擦眼泪的动作微微一顿。那不就是昨天晚上在太尉霍琰的宴会上,跟霍琰沆瀣一气,要废黜他这个皇帝的司隶校尉吗?
殷恕怀不知道对方此时入宫是要干嘛?想到自己昨天晚上发给他的飞花传书,殷恕怀站起身来,幽幽说道:“让他进来。”
蒋旸迎着众多内侍或躲闪或愤恨的目光脱履上殿,一双锐利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端然坐于上首的皇帝陛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来这个空有一副漂亮皮囊的傀儡皇帝,哪里像是掌控了夜枭余孽的样子。但他们三人昨夜收到的白花和字条却不是假的。
身家性命皆悬于人手,稍有不慎就要身首异处。这种头悬利剑的紧迫感让蒋旸不由得双眼微眯。他朝着皇帝陛下行过大礼,不等殷恕怀开口便直接上表,恳请陛下加封太尉霍琰兼任丞相。
“自去岁曹岑被奸宦张謇所害,丞相之位便空悬至今。太尉德才兼备,劳苦功高……”蒋旸一边说话,一边仔细观察小皇帝的表情。
上表恭请(威逼)陛下封霍琰兼任丞相,便是霍琰和几位谋士想出来的试探之举。
殷朝承袭前朝的三公九卿制。太尉掌管军事,丞相掌管政事,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而今霍琰已是太尉,如果还想进一步扩大手中的权利,自然要将丞相这个封建王朝的最高行政职务牢牢抓在手中。但以祖宗法制,太尉和丞相绝对不可能由一人兼任。
霍琰偏偏在此时提出这样一个难题,就是想要试探殷恕怀究竟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底气。
如果殷恕怀是故弄玄虚,他肯定不敢拒绝蒋旸的上表请封。可若是殷恕怀当真拒绝了,那他必然要提出由谁来担任丞相。这个人一定要德高望重,品行高远,能堵住朝廷上下悠悠之口,还能与他这个太尉分庭抗礼。
倘若小皇帝真的沉不住气开了口,霍琰便可借此机会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支持皇帝,说不准还能挖出潜藏在暗中的夜枭余孽。
霍琰和谋士们思虑周全,却没想到殷恕怀还有第三种选择:“丞相之职,要统领百官,处理全国政事,职权如此之大,怎能与太尉同时兼任……”
蒋旸唇边勾出一丝冷笑,就听小皇帝沉吟片刻,毅然说道:“……除非加钱。”
蒋旸一个没反应过来,目光都呆滞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