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里除了李行弱,再无旁人了。妇人的目光恨恨地转向了李行弱:“你再不愿,也不该跟兄长动手!当年你爹早逝,我把你接来跟兄妹几个一处养着,衣食住行哪样不周全,你就这般回报的?枉费我们还为你费心,留到十七岁,要替你寻一门登对的亲事……”
看声势,是个不会轻易甘休的妇人。
只可惜,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李婵了。
李行弱背过身,专注地捡地上的牌位。
第一个牌位,是她那个一辈子都在跟自己较劲,次次都不得不认怂的老爹。活了七十多,也是高寿了。
捡起的第二个牌位,是走路都带喘的三兄。她的这个兄长病病殃殃,一副短寿相,没什么大作为,好歹也活到了四十来岁了。
……都是自家人,死了也合该齐整地摆在一处。
李行弱把牌位一个个排好了,妇人还在哭,还在骂。
她转过身,乜了这对母子一眼。
李持功活像见了鬼,拉住妇人,话都说不利索了:“娘,我好疼,我要回去。”
“好好,娘这就叫人请太医来,给你看伤。”
妇人心疼儿子,暂且顾不上理会李行弱:“你且等着,待禀明了他伯翁,再与你算账。”
一行人喧嚷着出去了。
祠堂暗下来,雷声停了,只有大雨哗哗地往下倒。
李行弱回到了供桌前,把穆夫人的牌位摆上,卷起衣袖,拭抹掉上面的一点血迹。
做完这些,她将一双手拢进单薄的衣袖里,缓慢走出了祠堂。
门口仅站着一个腿高的小娃,约摸六七岁,怀里抱着两把伞,手里提着灯。
外头也没其他下人,就留了个豆丁大的小孩。
她垂眼看小娃,小娃仰头看她。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
平安眼里的李行弱,高得像一根参天梁柱,走起路来却像虎,慢慢悠悠,像是病了。
不过,也确实好瘦的一个人,风鼓起袍子,透出锋利萧条的身形。脸也消瘦,皮被颧骨支得冒了出来,那双浅色的眼珠就像是偷来强装进去的,那么的不相匹配。
她还有一双浓黑的带箭的眉毛。平安听别人说,这种人天性好斗,六亲缘浅,视为不祥。就像李家的老姑祖那样。
平安对着她看来看去,大着胆子说:“你不是二娘……二娘眼珠儿是黑的,没这么高,也没这么瘦。”
别人都没认出来,她倒是一眼看出区别。这份眼力却是不错。
“我不是她。”李行弱看天,雨实在大,但她有要紧的事去办,“你去准备一匹马,一套蓑衣,一些盘缠和干粮,我要出城。”
如果她到了这里,兴许李婵到了她的住处。她得亲自去验证这件事。
“不行不行!”平安把头摇了摇。
别看她年纪小,该懂的一样都不少:“晚上有宵禁,所有人不能随意出城,犯禁会被抓起来打板子的。你有事办,不如一早和主母娘子商量,娘子同意了,会安排车轿。官家们的车驾,守卒都认得,也就不需要查验凭证了。”
“这般麻烦!”李行弱听得犯了愁。她做大行台时,违禁夜行是家常便饭。什么是凭证,见都没见过。
习惯了便宜行事,突然要她遵守规矩,倒是一桩麻烦事了。
如此,只能等天亮,找到老大再做打算。
李行弱从平安的怀里抽出一把伞,走进雨中:“好,那便睡觉。李婵住哪间房,前面带路。”
“跟奴来。”平安也忙撑开伞,提灯跟上去。
路上她亦步亦趋,一路都在好奇地打量李行弱。
她有好多问题,比如:
“你究竟是谁?从哪里来的?”
“今日没有外客进府的呀,你是怎么到的这里?”
“二娘怎么不在了?二娘去哪了?”
“不知道。”李行弱自己都不清楚来龙去脉。
平安不甘心地追问:“那该怎么称呼你?奴叫平安,在郎主书房听差的,你叫我平安就好。”
李行弱想了想:“你说的二娘子是我侄孙女,她该唤我一声姑祖。”
“咦,那和家太公是一辈的!”平安惊讶又稀奇,“可是你好年轻,和二娘差不多。”
住处不远,一大一小两个人你问我答的,很快到了。
李婵住的后罩房,此刻黑灯瞎火,平安在雨下走得跌跌绊绊,弄出不小动静。住在耳房的侍婢,仅仅是披着衣服出来看了一眼,又接着回去睡了。
平安见怪不怪的样子,收起雨伞立在墙边,引着李行弱进屋,熟门熟路地点上烛台。
进门就是小床和矮榻,平时李婵在这里接待亲友。再往里走,就是睡觉的卧房了。置着一张漆木架子床,挂了斗帐。床前张开一面花鸟曲屏风,隔开梳妆台。梳妆台上立着一面铜镜,并一个装首饰的多子奁。
跟北斗府的住处比,布置是大差不差,空间上要小得多。
“前头厢房住的谁?”李行弱问。
“太公和小郎君们住其他院子,这边正房住的是老爷,厢房住的是郎主。”
平安把灯罩子笼好了,上厨房里烧了一盆热水。
李行弱洗漱完,躺到床上,舒服得居然有些不适应。
躺了二十年,醒来只有一个月。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又莫名回到了家中。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叫自己给撞上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李行弱把手放在眼前,形状没变,兽骨做的手扣扳子还在,最大的变化是皮肤白了些,又硬又厚的老茧也没了。
还拿得动剑,骑得动马吗?
没关系,只要还有一口气,想要的都会有。
她迟早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姑太看什么呢?”平安都准备退下了,见她看得专注认真,又凑了上来。
李行弱做了一个握鞘拔剑的动作,逗她:“我的剑,看见了吗?”
平安挠头:“奴怎么看不到?”
“看不到就对了。”
李行弱笑道:“这会儿它不在我手上。可能在坟墓,也可能在宫里,还有可能在别人手里。等我拿到,你便能看到了。”
她又做了一个收剑的动作,把剑放在床头,闭上眼说:“小丫头,把灯熄了,赶紧回去睡觉吧。”
“好吧。那姑太安歇,奴退下了。”
平安吹熄了火烛,把门关上,在廊下窸窸窣窣一阵,离开了。
可能是这二十年躺太久,李行弱觉浅,天不亮就起了床。
一夜的雨已经停歇,到处都是吹落的树叶,晨风打在身上,吹得人神清气爽。
李行弱随手将长发绾起,走到井边打起半桶清水,用力搓了搓脸。
洗完脸,捡起地上一根断枝,手腕用力一振,带起破空之声。
每一个招式都炉火纯青,好像又回到了沙场点兵时。
一套剑法下来,汗水湿了鬓角,她才真正觉着这具身子是真的活过来了。
身体没有大碍,但是消瘦,力量也有很大欠缺。
在拿回自己的剑之前,把这具年久失修的身体修复好,进补一些补品才是大事。
她把树枝往旁边一扔,往房间走,旁边耳房的门刚好打开,一个侍婢慢腾腾地从里头走出来。
这些侍婢昨夜没来伺候梳洗,也没有守夜,见到她也只是远远看一眼。可见李婵在家中受人薄待,连带着下人也阳奉阴违。
“站住!”李行弱把人叫住,“你,去把饭端来。”
侍婢没料到她会问,愣在地上,顺嘴回道:“娘子往日都是自己拿饭的,怎么突然使唤起人了。”
李行弱眼光落在她脸上:“我把奴婢的事做了,奴婢做什么?”
“厨房刚烧锅,”侍婢看到李行弱走过来,那浅棕色眼珠莫名慑人,声音不自觉地小了,“哪有饭吃……”
李行弱眯眼盯着她:“没有就去做。不做饭,你当什么奴婢……还是说,咱们调转身份,正屋你住,耳房我住,我来当这个奴婢?”
“岂敢!奴婢岂敢造次!”侍婢答得诚惶诚恐,话也不敢多说了,埋着头往厨房跑去。
屋里其他侍婢把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躲在门后没敢出来。
李行弱有所察觉,并未出声,默默走回了正屋。
侍婢把朝食送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两个肉蒸饼,一碗羊肉汤,一盘炒菘菜。
她在西境时,朝廷还在四处打仗,一穷二白的,将士们同吃掺了豆的粟米,就着咸菹充饥。还别嫌弃,吃了这顿,不定就有下顿。
如今能吃上肉,日子是好起来了。
李行弱端起汤碗,汤水里飘出难闻的馊臭味。
侍婢没有做饭,仅是热过一遍就端来。那么在厨房的这段时间,必定是躲懒去了。
“喝了。”李行弱命令道。
侍婢眼神飘闪:“奴婢回屋再吃。”
李行弱没给她第二次机会,端起碗,一把钳住她下颌,将整碗羊肉汤硬灌了进去。
侍婢弄了一脸一身的汤水,李行弱松开手,便冲到门外掏心掏肺地干呕起来。
李行弱冷眼瞧着,将碗往案上一摔,大步走出房间……
今天生日,更晚了,抱歉抱歉![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