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悯现回神,笑道:“裴公子,真是神通广大。”
裴之安也毫不吝啬:“那是当然,你坠地我便捞,你上天我便破。”
悯现只是笑笑:“不早了,就此告辞。”随后,行辞别礼。
“那可不行。”裴之安赶紧阻拦,彰显急迫,还用手挡住了悯现的路。
悯现转过身子,歪着头瞧她,虽未说话,但已然让裴之安知晓。
或许是悯现的眸中太冰冷,裴之安说话都带着结巴:“我……我送送你。”
悯现抿唇婉拒:“不必,我还是认得路的。”
还补充提醒:“悯家,裴公子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
裴之安手悬在半空,既未挽留,也未阻拦,嘴张出一道细长的缝,想要说出的话也未冒出一个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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杪秋极为八卦,待自己小姐下来之时,嘴便没停下来过,句句不离裴之安。
于是在街边随意买了一些巧果,堵住杪秋的嘴。
街上已没有那般热闹,但悯现心中估摸,悯府门前定然“门庭若市”。
果不其然,悯现在不远处瞧,悯府门前水泄不通,围堵的人似乎都是串通好的,众口一词、整齐划一,各个都在喊“悯阳,滚出来。”
“悯阳,你不配为人,猪狗不如的东西。”
“还不滚出来。”
……
甚至有更甚者,搭起人梯,想翻墙而入。
悯现瞧着这场热闹的戏,也不知她那妹妹满意否。
悯现对杪秋道:“今日可睡个好觉了。”
“为何。”杪秋不解。
“这情况,够让悯家折腾一晚了。”
两人从后门入,略过了心急如焚的悯文昌,径直回到自己屋中。
烛火灭,说是安稳觉,可悯现却不曾闭眼,或是屋外太闹腾,或是心中太烦闷,又或是行路太艰难。
悯现再也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一闭眼全是虚幻,即使后面坚硬牢靠,也会在闭眼那一刻,化为利剑,稍不留神,便会刺穿身体。
这种不踏实感,总让她不敢睡,即使眼睛干涩无力,也不愿做那令她千疮百孔的噩梦。
声音是丑时断的,在睁开眼,则是一声痛彻心扉的尖叫。
随即听见脚踩木板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很急,是在奔跑。
一破门之声,彻底惊醒了悯现,她下意识握住枕旁的匕首,手心捏成汗,眼神警惕望向门便。
好在,是杪秋。
可杪秋带来的话,却让悯现不寒而栗。
“小姐,悯阳少爷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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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阳死于屋中,悯现到的时候,就见翁眉容瘫倒在地上,正抱着瞑目的悯阳泣不成声,而旁边的悯月也捻着手帕掩面哭泣,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悯阳面色发白,双目虽是闭上的,但嘴却是微张,双手的手指弯曲,就好似死前挣扎过的模样,再往下瞧,脚尖着地,这更让悯现又一步确认。
可看着屋中场景,悬挂再房梁上的白襟,是用自己的襕衫串联而成,而地下缺了脚的凳子,又昭示着上吊无果。
于是,悯现又往悯阳的方向看,脖颈处有一刀痕,鲜红的血还在往外流。
翁眉容瞧见门前的悯现,便想上前掐死她,对她嘶吼道:“你个杀人魔,地狱里面出来的恶鬼,你害我儿,你杀死了他。”
“悯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恐怖恶心的人,你就是个祸害。”翁眉容极度愤怒,近乎失声。
相较之下,悯现极为淡定,似乎真像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为何是祸害了?”
“若不是你,我儿怎么会死,若不是你,我儿怎么会倒在这。”
悯现不怒反笑:“当真好笑?是我,挂上这白布,逼你儿子上吊,是我,用刀架在你儿脖子上,让他倒在这?”
“翁姨娘的每一句言行都要为自己负责。”
翁眉容抱着悯阳,显然不顾:“若不是你空口污蔑我儿,我儿怎么选择自陨,我儿大好前程,都被你毁了。”
悯现嗤笑:“如若我不争辩,那这些污言秽语便是投向我的,凭何?凭我是一女子,还是一弱者?”
“或者凭他是你儿,所以所有人都要为他让道为他铺路。”:
“他死,是因何?你到现在都不明白。”
“因果循环,你溺爱不明,将他视为天上珍宝,捧得太高,摔下来也越疼。”
翁眉容止了声,她已无力争辩,只是低声愤恨道:“让她滚。”
悯现站着未动。
翁眉容及其喜欢穿艳丽的衣裳,今日穿了一身朱缨色,与她儿流出的血沾染,竟分不清何为衣裳何为鲜血。
翁眉容继续低吼:“让她滚。”
悯现也不执拗,径直退出房间。
杪秋在旁为悯现鸣不平:“小姐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怨你。”
悯现淡然道:“不怨我,难道怨她自己,或者怨她儿?”
“她只能怨我。”
随后,又问:“可否请仵作勘验?”
杪秋摇头:“老爷,又去请神仕了。”
“益州?”
“那得等上半月了。”
却不料,神仕现已经临门。
“怎会那么快?再快的马,就算是日日不休息,也得五六日。”悯现大惑不解。
杪秋在旁解释:“或许神仕就在京城尚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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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仕须眉皓白,满脸仓促皱纹,皮肤黝黑,像是生长在土地之间,衣衫褴褛,破败不堪,夏日竟然也将自己裹成厚厚一团,腰间晃荡出声响的铃铛和龟甲,倒让悯现甚是熟悉。
后面跟着悯文昌,脸上也是焦急之色,两人快步踏入屋中。
翁眉容一见神仕便激动万分,似是悯阳立即就能起死回生。
她收敛了自己的眼泪,眼睛死盯不放,下巴连同着下嘴唇不停地战栗,就等着最后判决。
神仕先是探了探四周,然后转向悯阳,随后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才将手掌放于悯阳额头上、鼻底下、嘴唇边,又双手扯了扯耳朵,最后用龟壳敲击铃铛。
做完这些,便向天瞑目,口中呢喃一些听不清楚的话语。
所有人屏息凝神,再然后,就见神仕嘴角流血,一滴一滴落下,最后血盆大口,口中鲜血喷射出。
神仕站不稳,扶着门柱跪在地上又低头咳了两声才道:“阿弥陀佛,亡者不愿回人世,已无力回天。”
翁眉容听后,瞠目结舌,像是鲜血凝固,也如死寂了一般。
悯阳的确死了,悯家刚扯下的丧布又挂上了,后院那口棺竟也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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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声响,外面哭丧不断,悯现被恶令禁止出屋,只能百无聊赖地在屋中摆弄棋子。
杪秋在一旁沏茶:“小姐在作甚,在下棋?”
悯现不喜下棋,以前商衿固执地让姜扶摇学习琴棋书画,可越是强迫她便越不听话,所有琴棋书画样样懂得,样样不精通。
悯现突然问起祖母的事:“有眉目了吗?”
悯现愁眉苦脸,摇着头:“家中所有的婢女我都问了个遍,都不清楚。”
此话一出,悯现眉头一抬,将一颗黑子随意摔向棋格中:“真是蹊跷。”
单凭借卢月一人,想隐瞒,怎么可能做到,除非当时所有人都想隐藏。
“小姐,你当时断了气也把奴婢吓了一跳,当初奴婢都想和你一起去了的。”杪秋垂着头突然感慨道。
“那可不行。”
悯现又问她:“你觉得生与死,哪者更易哪者更难。”
杪秋不带思索,斩钉截铁:“当然是死更难,活着更易。”
“那倘若那人背负血海深仇,刻骨仇恨,或是臭名昭著,声名狼藉,再或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时,哪者更易哪者更难。”
杪秋回答不出。
“依我之见,死更易,活更难,死只是一瞬的事情,而活,便不再简单,背负着很多,就没有办法再死了。”
杪秋挠了挠脑袋,听不懂。
“所以,倘若以后我死了,你便不能随我去,需活着表忠心,知否?”
杪秋听后,赶紧喊:“呸呸呸,小姐莫说胡话。”
悯现笑道,又继续说:“若悯阳面对这千夫所指,还能稳如泰山屹然不动,我倒还能看高他一分,即受不了万人唾骂,又做不到遗世独立,还真是讥讽呀。”
杪秋随后一道:“可是我觉得,死也许极大的勇气。”
“是呀,所以,他连死都是他人代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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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家丧事,大办了十四天,悯现也出了屋。
第一个招呼她的,竟然是悯月。
悯现独自前往悯月屋中,她还是坐在那个位置,只不过神态早已不同,全然是一副大仇得报的快感。
悯现不多废话,开门见山:“悯阳是你杀的。”
言之凿凿,悯现已经确定了。
“现姐姐,果真聪慧,如何猜出的。”
“一个见血都怕的人,怎会用刀割破喉咙呢。”
悯月淡定地闻茶香,说出的话也极为平淡,就好像是在讲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我本是要去杀他的,可是我一开门,他就悬在白布之上,只不过怯懦无比,未能如愿,所以,后来我想,我应该不是去杀他,而是去帮他的。”
话毕,就招手让悯现坐下:“现姐姐坐,看看今日的茶如何。”
悯现将茶端起时,细细闻了一遍,才喝了一口。
“听说现姐姐,有识毒的本领。”
“那尝出茶中有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