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堂明亮,风雅之家,一瓷碗被重重摔在地,碎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悯文昌显然藏不住内心的愤恨,獠牙全都宣之于口,慈眉善目早已烟消云散:“还不按他说的做。”
“是。”
……
青丝萦绕,缓缓升起,飘在空中,檀香充斥屋内,指尖重新获得血色,正蛮有兴致翻动书篇。
门吱呀一响,悯现未抬头,刚刚屋外的声音足以验证,她猜得没错。
家中客正是姜父。
杪秋还没从惊魂中反应,只是呆愣机械地推开门,并向悯现陈报情况:“小姐,抓着了,是负责煎茶的茶婢。”
悯现司空见惯,这类事早就习以为常,幕后之人怎可能轻易出现。
将手中书放置床榻后,便对着杪秋抬手招了招。
杪秋顺应卧在床边,悯现就轻拍她的背:“吓着了?”
“嗯。”小声抽泣着。
“小姐,现下可放心我。”
此话一出,倒让悯现动了神色:“你知我在试你。”
“嗯,在这处处是陷阱的悯家怎能不多疑。”
“以前我也疑你。”悯现听出些端疑。
“嗯,小姐总觉奴婢会叛主子的心,但奴婢绝无二心,一心只想侍奉好小姐。”
“行。”
杪秋眸中闪了光:“小姐当真?”
悯现不回反问:“那你既知杯中有毒,既知父亲会不问缘由全部打入官府,既知无万全之策,竟然也任我差遣,是为何?”
一字一句落尽杪秋耳中,未曾思量便直言:“杪秋信任小姐。”
信?何其可笑
“你可知信是最不可信的,最易崩塌破碎的。”
杪秋不假思索:“奴婢知,但奴婢也知,小姐可信。”
悯现不再说话。
.
“可否知晓小姐因何信奴婢。”
“冤枉你竟比逼你吃毒还要激烈,再者你信佛,一个腰间系平安符的人,竟也用命发毒誓。”
杪秋精确探索到这句话的关键信息:“小姐,您既然早已发现杯中有毒,又为何吩咐奴婢去加入白芷。”
“那毒名叫乌头,可做毒剂也可入药,银针探不出,如若不是乌头味辣,否则放入其中如清水无异,现值仲夏,白芷秋收,为储存长远会用硫熏,而此物会让银针发黑。”
“我本想以此让父亲找出真凶,却不成想,竟然也如此行事。”
杪秋又问:“那小姐是如何判断来人会是大将军。”
悯现停顿片刻:“我并不知晓,不过观察父亲神色,应当是官品高于父亲,只要身份地位在其之上,你就有希望。”
“至于,如何让大将军知晓是何毒,这并不需要具体,绝大部分的毒药,内服外敷都有伤害,所以只需告知一二,方能找寻破解之法。”
“小姐,真是聪慧。”
悯现摇头:“并非,是我命好。”
若非如此,怎会有改变的机会。
.
“大将军为何来悯家。”悯现突然问。
“说是惊叹老爷的雕刻技艺,想为家中小女取个经。”
天色暗淡,隐约能窥探到那模糊的月影,悯现不知回忆起什么,沉了片刻,才道:“大将军还真是爱女如命,视女如珍。”
“小姐有何羡慕的,夫人也将小姐您视为掌上明珠的。”
“若并非如此呢?”
杪秋脸上满是惊色:“小姐,此话什么意思,秒秋听不懂。”
“我也不懂,杯中的乌头不足以将我致命,毒死在这榻上,最多是让口舌麻痹,说不出话,若是再多煎上几个时辰,兴许就成了一味药。”
“我不知,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为何要心慈手软,即选择下毒,又不愿我致死。”
“当真是为何啊。”
杪秋不知其中玄妙:“奴婢不知。”
“我也不知。”
人心叵测,变化万千,比海深比雾浓,知与不知,谁有能知。
.
逾数日,悯府云淡风轻,似沉寂的海面无波无浪,但越是如此,心中越无法平静。
悯现再三提醒过杪秋,切勿一个人行事,大将军虽说要保她,却也空口无凭,能保的只有自己。
现下悯现也能下地,但未曾出屋,只是屋中四处打量,书简、纸笔皆装在书匣中,衣箱中也只是零零散散放着几件衣衫,细细一看,案几桌椅附着一层厚厚的灰,俨然一副家徒四壁、陋室空堂。
“这应当是西偏房?”虽是询问,但听得出些肯定。
杪秋听后肯定:“是翁姨娘破了规矩,说是悯月小姐体弱多病,夏热冬冷,又怕中暑又怕风寒。”
悯现翻开桌上的堆叠好的纸张:“是前些日因悯阳童试之后换的?”
“小姐说得没错,那七日小姐跪坐祠堂,趁着这个空隙调换的。”
悯现双耳听着杪秋的话,双眼盯着纸张中的内容,每段字前,都会标好日期,再记录当天发生的事情,详实备至。
“这是什么?”悯现问。
“这是小姐的日记,会将每日的事情全都记录下来,以便日后祸端降临,以此为凭据。”
“当真聪慧,这种纸张由木浆制成,日子越长,纸张便越黄,以此做证据,甚是合理。”
说着,递了过去:“好生存放,切莫在烈日下暴晒。”
“是。”
悯现走上前,将门推开,烈日便闯了进来,沉闷的衣衫也在照耀下焕发异彩。
“小姐要出门。”
“若是闷于房中,就该生锈了。”
这屋狭小,看不见万事,摸不着天子,解不了这万丈深渊的仇。
.
悯现上身直领对襟的浅青褙子,以罗制轻薄透气,衣襟袖口绣着祥云,面料上更是装点上吉祥如意纹,内配浅粉短襦,腰下搭白素白迭裙,后又以幂篱遮住脸庞,才踏出悯家府门。
刚越过门槛,踏上一步,后方就传来急速匆匆的脚步和气喘吁吁的呼喊:“悯现小姐留步。”
悯现转头,幂篱的白纱被掀开一个角,露出里面女子如晶石般清丽脱俗的面庞。
迎面来是穿着素色短袄头插骨簪的老者。
杪秋小声在悯现耳朵边提醒:“这是李嬷嬷,悯月小姐的贴身嬷嬷。”
悯现脸色稍显异动,就见李嬷嬷小步到面前:“这是悯月小姐特意叫老奴递给大小姐的香囊。”说着,就将手中的香包递到悯现面前。
“小姐特意嘱咐,说着香囊有驱散蚊虫的功效,还是特意找悯阳少爷讨要的呢。”
手中的香囊形状奇特,两个菱形相叠压角穿插,桃色艳丽,上方又绣着双鱼图案。
“那便谢过悯月妹妹了。”
“老奴定会将话带给小姐的。”
于是便让杪秋收进衣袖中。
.
南市人群如丝织一样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喧嚣如鼓锣一样闹,人声鼎沸、鼓乐喧天。
杪秋护着悯现一路向前:“小姐,打算去哪。”
“如月酒楼。”
“如月酒楼的酿酒丸子甚是不错,闭月常和奴婢提起。”
“闭月?”
“哦,小姐也识得的,翰林院编修嫡女沈姑娘与小姐为至交,而她的贴身丫鬟则是闭月。”
“沈寒月?她喜爱去如月借楼?”
“嗯,兴许这次还能碰见。”
.
两人落座在二楼窗台处,悯现将幂篱取下,风吹起乌黑的发丝,拂过脸颊。
杪秋小声提醒:“小姐还是将幂篱带上吧。”
“你有何事瞒我,直言便可,为何让我处处遮掩。”
“是我这面貌不可视众?”
杪秋抿了抿唇:“小姐气息断过,悯家门前曾挂过白布,后院的棺材也早已钉好,当初早就把小姐当成死人来看了,怕犯了忌讳,才将小姐的屋子转去西偏房。”
“若不是去益州寻得神仕,助小姐起死回生,恐怕悯家真要办一场丧事。”
“可谁知,这几日传得更加邪乎,道悯家大小姐被鬼附了身,与恶鬼做了交易,才得以获救,谁碰着,谁便会被这鬼摄取魂魄。”
“你应早些和我说。”杪秋又将幂篱戴上。
“是奴婢的错。”
“我并未怪罪与你,这谣言散得如此广,背后之人花的心思定然不少,却是要好好想想应对之法了。”
.
北苑茶茶香四溢,可失了温度却少了些滋味,悯现手尖附在杯壁上,只剩下白瓷透出的凉。
今日的如月酒楼,如此安静,竟没人讨论这宫中趣事。
天**晚,悯现点了点杪秋,此时还正在扒拉着最后一个酒酿丸子。
“小姐,马上,最后一个。”嘴里全是,听不清一个完整的字。
就正此时,楼下正中的歌姬已上台歌舞,如敦煌壁画,各个石榴红裙,妙趣横生。
而背后,那些闲谈也响起。
待杪秋吞咽下最后一个酒酿丸子,欲起身,却听自家小姐道:“乏了,再待一会。”
.
“不过半月,姜将军与顾将军便会班师还朝,到那时,京中不知会风采成什么模样。”
“听说这次,两位将军仅仅率领两千骑兵,就攻破了祁安、嘉关、长塞、垌关这四座城池,又为南国开阔了数百里。”
“打得寇贼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真是年少有为,皇上还赐了封号,一个赐风萧将军,另一个则赐为怀鹰将军。”
“这姜家真是人才辈出,这风萧将军子承父业,薪火相传啊。”
“不止如此,姜家独女出生时,鸾鹤翱于蓝天,实为大吉,听说样貌更是绝无仅有,惊为天人。”
“那你们可知,这怀鹰将军自小便在姜大将军门下,认大将军为师傅,学习武艺,与风萧将军更是情同手足。”
“那这姜家和顾家,以后必定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皆为股肱之臣,共辅君王。”
几人饮酒闲谈,悯现尽收耳底。
突然,突兀的一声打断那几人闲谈:“怎会共辅君王,呵呵,我告诉你们,不出两载,两家便如世仇,斗得你死我活。”
悯现惊讶转头,透过白纱见着那人,慵懒地倚在金丝凳子上,不断抬手吃着酒,许是被酒昏了头,说出这等入狱的昏话。
旁的宾客不解,呵斥道:“酒疯子,怎么混进这如月酒楼的。”
“还不来人,赶出去。”
至于,悯现情绪激昂的原因,是因为那个人说对了。
过不了多久,就在获取封号的一年后,顾遂景便率先划清界限,弹劾姜家,毫无预兆地成了仇敌。
而污蔑姜家叛国谋逆时,姜尚也曾怀疑过顾遂景。
.
那人被抬走,似乎眼神也望向了悯现,就见那人口中呢喃什么。
悯现听不清。
“小姐怎么了?”杪秋又拿了碗酒酿丸子。
悯现见状摇头,看着碗堆叠如山:“当真那么好吃?”
“小姐要不要试试。”杪秋端起十分大方。
悯现再度摇头,说:“吃完这一碗,咱就走。”
“接下来我们去哪?”杪秋问。
“南市是否有无人问津,生意萧条的店铺。”
“应当是有的,怎么了小姐。”
“走,我们去逛一逛。”
临走之时,路过红木搭建的舞台,舞姬载歌载舞,突一衣袖晃荡在悯现面前,鼻尖缠绕熟悉的香气,转头一看,腰间系着一个形制同心方胜的香囊。
“小姐笑什么?”
“看来这对龙凤兄妹,手中也握着捅向对方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