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云压低,冷风嚎叫,骤雨倾盆,金銮殿依旧彰显圣光,殿宇金碧辉煌,梁柱丹楹刻桷,玉阶彤庭、藻井雕梁无一不在显扬这座宫殿的崇高与不可侵犯。
宫殿外的禁军,统一着绯色战袍,外罩明光铠甲,兜鍪配鹖羽,腰间系令牌,细细一看,都绣着虎纹,屹立在前殿外殿,不被殿外瓢泼大雨干扰,也不被殿内嘶喊咒骂动乱。
殿内两旁皆站着护卫军,个个神情严肃,面露凶狠,左手持皂色剑鞘,右手握镶有翡翠的剑柄,目光一致,蓄势待发。
相较之下,做高台的那位却眼神淡然,似是前方的喊叫于他而言如浮云,轻飘又无用。
他倚在龙椅上,手肘靠在扶手盘绕的云龙上,应是被闹得有些头疼,手扶额轻柔穴位。
殿宇阔绰轩敞,一人怒吼倒显得有些凄凉。
金丝编织的宫毯上,卧倒着一位衣履歪斜的女子,淡粉折枝牡丹袖衫也显得潦草,平日里珍捧的镶金珠花、嵌宝玉钗、青蓝翠鸟步摇全都散落在地,唯独一只朴素的青鸾玉笄还处在凌乱的发丝中。
女子大声怒斥,语气猛烈却无任何震慑力,就如困于笼中的画眉,只当以为是在啼叫。
她眼中全是不可置信,语气快而急:“姜家满门忠烈,以忠闻名,祖祖辈辈为国效力,家父十几年如一日镇守南国,从未破城门,毁城墙,家兄出战义不容辞,为南国攻下多少城池,为南国开阔过多少土地,陛下数的清吗?姜家军从一而终,誓死都为国效力,战死在边关的不尽其数,难道陛下未看在眼里吗?。”
“姜家怎会叛国,怎会谋逆?”
女子跪伏在地上,双手抚毯,重叩于地:“陛下谗言如浪深,迁客似尘沙。”
“臣妾敢以性命担保,姜家绝不会叛国,姜家也绝不会谋逆。”
话毕,龙椅端坐的那人终于有了动静,眸光阴沉,乌云密布:“阿摇,字字句句证据确凿,朕能保下你,已是仁慈。”
“你不该奢求更多。”
此话一出,唯一的一点信任分崩瓦解,姜扶摇近乎发疯癫狂,她摆脱掉往日的沉着冷静,肆意在这偌大的宫殿狂笑。
“陛下如此容不得姜家,是有多忌惮多害怕?怎么?是怕谋权夺了你来之不易的皇位吗?”
“靠着姜家,利用姜家,最后抛弃姜家。”
“当初我宁可将眼睛割掉,也定不会对被抛弃的皇子,助一丝一毫的力。”
南暻翊握紧龙头,手指关节被气得发抖,青筋虬结,目眦欲裂,眼底浮出一层怒。
这是他的逆鳞:“姜尚,你的命朕随时可以取走,莫要太过放肆。”
姜扶摇已然没了退路,姜家即日斩首示众,哥哥征战边关数月依旧下落不明,今夜便是最后定论,姜家破,自己绝不独活。
姜扶摇站起身,再不甘愿臣服,世世代代,祖祖辈辈为其效忠,最后换来的尽是这样的下场。
“陛下,往后谁敢进忠?”
“怕是都要落得与姜家同等的下场。”
随即,姜扶摇骤然回眸,将袖中藏起的匕首瞬即从剑鞘中拔出,噌的一声,发出干脆的锐声,剑指天子。
旁边头戴红缨帽的太监跑向了南暻翊身边,大喊着护驾。
瞬间,护卫军准备好的利刃刹那间交叠围困住她的脖颈。
没有激烈,没有控诉,没有愤怒,匕首的刀尖依旧屹立不动。
姜家儿女,绝不懦弱,死也只死在刀剑下,绝不死在自怨自艾中。
南暻翊站起来,双手重重地撑在御案上,发出清脆类似金属的声音。
“姜尚,礼不可废,规矩不可破,朕已是对你格外忍让。”
姜扶摇嗤笑:“我从未要礼废过,我要的是姜家正义,可以死在战场上,可以死在刀剑下,唯独不能死在污蔑冤屈中。”
匕首从手中飞脱出去,在空中旋转,最后直插龙椅缝隙中。
而颈边的剑锋也直抵喉咙,锋利剑刃刺破皮肤,流出赤红的鲜血,透过薄衫坠入宫毯,与其无异。
“性子如此烈,嘴如此硬,那便拖出去,打到认服再停。”
命令已达,其中两名护卫军将长剑收回到剑鞘之中,随后,拖着姜扶摇往外走,其余的拿着剑时刻警惕慢步向前移。
“你又能在这高堂大殿上坐多久,你又能在唾骂中挺多久?”
“姜家上下都将化为厉鬼,日日诅你咒你。”
“让你日日都不得善终。”
大雨骤停,鹅毛大雪骤落,姜扶摇没死在乱棍中,夺过护卫军的长剑,在偌大的金銮殿前自刎而死。
割破喉咙,剑落地,哐当一声。
姜扶摇仅凭最后的力气,宣泄不公:“姜家世代效忠,不该枉死!”
声音撕裂,在红墙包裹中传出回响。
啪嗒,整个人倒在地上,倒在自己流出的鲜血中。
最后的意识,她听见有极快的马蹄声,然后感知到,有人为她遮雪。
极力地抬起头,看见脖颈处的翡翠上方雕刻着 鹤,声音清冷如山间清泉:“世间女子多不易……”
鹅毛大雪覆盖鲜血,雪覆血,冤屈又何时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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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缠绕,带着药味漂浮,姜扶摇脑中迷糊,极力想睁开眼,眼皮却像是被人捏住了,始终抬不起。
只隐隐约约察觉到一白布在眼前晃荡,闻到丝丝苦味在鼻尖萦绕,耳边不断传来铃铛晃悠声、龟甲碰撞在地的声、和一个老者口中呢喃的声。
缓缓睁开,一丝光透了进来,桑扶摇下意识回避。
还没清净,旁边就传来惊呼,站在主位的应知天命,穿着还算清廉,粗绸制成的碧色直掇,他拳握的双手终于松懈,拍拍掌心叫好,而站在左右位的,是两个中年妇女,身旁各配个丫鬟扶着,但穿着表情神态却迥然不同,左位目光寡淡疏离,无波无澜,右位却终是松了口气,身子软了一下还叫那丫鬟赶忙扶着。
姜扶摇动弹不得,只是侧过头,打量着前方这几人。
穿着怪异的巫师,收起了铺在她身上的白布,撒了一些树皮、枯叶、干果,又将手中的巫铃晃荡两下后,就对着主位的那人道:“施法完毕,待等魂魄重归,方可完好如初。”
“多谢神仕,多谢神仕。”
“有劳神仕费心,才使家中小女得以安康。”
几人恭送着这位神仕离,只剩一人正小心为姜扶摇擦去额间的薄汗。
“你是谁?”桑扶摇声音沙哑,十分警惕询问。
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吓得一抖,极快地移去床边跪下:“奴婢名唤杪秋,负责伺候小姐的。”
“杪秋?伺候?”
“是呀,奴婢打小就跟在你身边。”
姜扶摇沉思片刻,对她说道:“你去拿个铜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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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并不光滑,但足够看清镜中人的样貌五官,脸上淡得都看不见颜色,似赪玉,却没了血色,脸颊消瘦,看上去就像只有皮骨,眉目又清淡就如冰霜,像是六月酷暑也消磨不了的寒,整张脸呈现出病态,被恶鬼吸取了精气。
姜扶摇认不得她:“是谁?”
杪秋听不懂:“小姐说什么?”
“我是谁?”
杪秋极为疑惑:“小姐名悯现,小姐不记得了吗?”
“什么?怎么能不记得了?”门槛处站着返回的一行人,右位那珠光宝气的妇女十分激动。
“老爷,妾对天发誓,从未指使下人锁住祠堂,大小姐被锁住,妾一无所知呀。”
“容娘,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扶桑不出事才是最紧要的。”
话毕,几人凑上前,卢月呼走了杪秋,坐到了床边,手抚上了悯现的脸颊:“我儿怎么瘦弱成这样,目中无神,怕是这失忆,也定是因被关久了。”
悯文昌上前两步:“扶桑哎,这是你的母亲卢氏,我是你的父亲。”
“这位。”说着,招呼了旁边的人,“是你的姨娘,翁姨娘,想起些什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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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月没顾得上他们:“老爷和眉容姨娘还是早些歇息吧,扶桑刚醒不久,也需静养。”
杪秋递了碗药,卢月接过,舀起一勺,在嘴边吹凉,才缓缓递到悯现嘴边:“这药可是你父亲花了大价钱才买下的,名贵的很。”
“来,快快喝下,方能起死回生。”
勺子靠近嘴唇,气味也被鼻尖所感知到,白术、茯神、黄芪、木香,不过是普通调养身心、安神的方子。
悯现顺着喝下去,嘴唇干裂发白,温热的药刺痛唇肤。
“我想歇息了。”
卢月放下青釉碗:“行,那扶桑先好生歇息。”
杪秋也在旁说道:“小姐,杪秋就在门外候着。”
等周围恢复安静,只剩下窗外透出的风吹动床帘,悯现四肢发软,身子也无力,就好像骨头被人抽了出去,瘫软在榻上,神经也缥缈在空中,卸下防备,才沉沉睡着。
或许只是大梦一场,醒来应才知是身处地府还是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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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现手中握住一处暖,是光透进来,她微微眯着眼,脑中短暂地空白了一会。
身子还是依旧的乏力,也不知道先前受了怎样的折腾,勉强撑起了个半身,可惜还是往后滑,头抵到了荷叶枕上。
杪秋耳朵灵敏:“小姐,是否要起塌,需杪秋进来吗?”
“你来。”用了些力气。
门发出吱呀一声,一个穿着碧青色绸衫下摆垂着素色褶裙的活脱少女就出现在她的眼前,衣间挂着的平安符在素色的衬托下也极为显眼。
步伐稍急,边走还边问:“小姐,如何了,今日身子是否不适?”
悯现卧在榻上,摇了摇头,手悬在空中,示意扶起她。
等坐稳,背靠在床柱,头抵在围屏,眼睛开始打量这四周。
这个屋子不算豪华,甚至达不到之前的一半大,粗略一看屋内干净整洁,屋中器物,也都一应俱全。
想起当时瞧见这家父亲的穿着,品阶定然不算太高。
这人身份也应是嫡女,瞧着也未见有什么苛刻,既如此,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罪。
悯,倒是想起之前听父亲饭间闲话,提过一嘴悯家,说是这悯家家主是个恇怯之辈,不过是朝中点了点他的名,竟被吓得腿软直接瘫倒在地,引得笑话。
后又去悯家造访,更是大惑不解,觉其四分五裂,乌烟瘴气。
无端来到这家人身上,真是荒谬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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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是何朝?”
“小姐,今是明元十五年。”
竟然回到四年前,此时还未改元,南暻翊也并未登基,自己也存活于世。
“我记不得,你点一点我。”
话毕,杪秋便事无巨细全都说了一通:“小姐名唤悯现,字扶桑,是卢夫人诞下的,还有一位幼弟,叫悯池,。”
“另外,老爷娶了夫人三年后,又纳了一位妾,就是翁姨娘,说是六皇子旁支的亲戚,关系绕得如此远,怎么相信?”
悯现未曾听闻,不过借着靠边身份忽悠的,不计其数。
“如此,日日要穿金带银,衣食住行样样都比夫人好,怎么能如此逾矩。”
悯现提醒:“偏了。”
杪秋这才止住,继续说到:“不过两年,翁姨娘便诞下一双龙凤,寓意极佳,哥哥称悯阳,妹妹名悯月。”
“都说他们是祥瑞,实则不然,分明是凶兆,仗着这福运,仗着老爷的偏心,仗着身份,不仅日日对小姐出言不逊,还冤枉陷害小姐。”
悯现轻挑眉间:“哦,怎么陷害的。”
“前些日子,悯阳少爷参加童试,榜还未揭,就哭嚷喊着,说定不能考中秀才,还说是小姐您日日去叨扰悯阳少爷,才落成这样。”
悯现问:“我去了?”
杪秋有些迟疑地挠了挠头:“小姐是去了,但也并不是每日,而且每次还是捧着书去的。”
“我瞧着像是去教他而不是扰他。”
悯现不去细纠:“所有,最后我被罚了?”
杪秋点头:“小姐是否记起点什么了?嗯,老爷便罚小姐跪祠堂,什么时候服软什么时候出来。”
“翁姨娘将门上了锁,将你忘在了那,等找到小姐的时候,小姐都已经断气了,真是吓坏了。”
“好在,老爷花了所有的积蓄,请来了神仕,才让小姐起死回生。”
“在这个家中,还真是举步维艰啊。”
杪秋也皱起眉头:“辛在有夫人,夫人是真心疼爱着小姐的。”
悯现并未肯定,抿唇思考着。
杪秋细致入微,看着悯现的嘴唇发白且干裂,又瞧茶盏上未冒热气,“小姐,我去取一壶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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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热水倒入琉璃荷叶盏中,淅淅沥沥拍打着杯壁,冒出的热气遮住了些视线,视线不清,嗅觉且格外敏锐。
杪秋恭敬地望前递:“小姐,小心烫。”
越靠近越浓烈,淡淡的茶香中出现一丝异样。
淡淡茶香清新脱俗,旁边竟多出些刺鼻的辛辣。
是乌头,带着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