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夏。
乡里的酷暑,日头毒辣到刺眼,树上蝉鸣声似永不疲倦。
吱——吱——
叫的人无端心烦。
舒泽民和林澜在为舒榆的毕业去留问题大吵,一声盖过一声,好像谁声音大,谁就有理一般。
舒榆独自躲在房间里,扑倒在床上,拿被子蒙着头,作缩头乌龟状。
懵懂快乐的时间咻然消逝,只初二升初三的暑假,便突然要求她同过去的日子告别,强行拔苗生长至成人世界,窥探触摸到现实边缘。
屋里的风扇嘎吱作响,蒙着被子的她发了一头汗。少女仍处在发育阶段,情绪起伏波动,恢复平静后,便被困意侵蚀,渐渐将被子撇去,打起小酣。
当她睡醒,夕阳已透过玻璃窗投射至书桌,水泥地上。
客厅里的争论声不再,林澜不知何时坐在她的床边,眼神中是她看不懂的神色,开口向她宣布最后结果:“我跟你爸商量好了,这个暑假你就不要再去外婆家玩,安心在家里念书,把成绩提上去。我是希望你争口气,能有个高中读。当然试过之后,要是还觉得吃力,就按你爸爸说的,初中毕业后去县城的卫校,好歹学门傍身的手艺。”
说完,她观察舒榆的表情,想要探得她的想法。
却听她说:“妈,我要喝水。”
睡了一下午,醒来后口干舌燥,她现在恨不得吨吨喝上一斤水,说话都拉嗓子。
林澜:“……”
这傻女儿!
林澜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但还是起身去厅上给她倒水。
舒榆抱着喝了一水杯后,才有心思想老妈说的话,注意力先紧着自己关心的问:“乐乐和然然暑假也不去外婆家吗?”
“他们已经被你爸送去了。”
“什么?”她一听,坐不住了,从床上起来纠缠:“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不是说学习不重要,健康快乐就行吗,怎么突然变卦了!”
林澜无奈:“那是你爸的观点,别强加在我身上,我一直都叫你多花心思念书。”说着,将女儿凑上前的脑袋又按了回去,没好气:“个子才这么大点,看起来跟没长大似的,就应该努努力考个高中,免得将来后悔。”
舒榆似懂非懂。
古前村是个大村,她一直在村子里念书。放学后就跟朋友们去村里到处野玩,听她们嘴上念叨,毕业以后就出去打工,外面很好挣钱。
大家都不是很懂,但有一点共鸣——读书好苦,好累。
暑假才刚刚开始,别人都能到处玩,就她要被关在家里学习,不由得拉着一张小脸:“妈,我学习成绩糟烂的,就算在家里把书看破了,也学不会啊。”
林澜轻戳她脑袋,神秘一笑,帮她穿好鞋子,扯着去客厅。
桌上的摆钟正好指向六,敲了六声,准时打开电视,进入横县频道。
一个高瘦的少年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
身后是县重点一中。
记者:“请问你在夺得省状元后,有什么感想?”
少年:“挺荣幸的。”
记者:“有什么学习经验可以给大家分享的?”
少年:“多读书,多钻研,总不会错。”
记者没想到他这么言简意赅,继续问:“可以详细分享一下吗?”
少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戒骄戒躁,多看书,少聊天。”
对话到此结束。
内容过于精简,被采访人过于谦逊,以至于冷场,匆匆结束。
林澜也没想到这么短暂,不到两分钟就切广告了,笑容略微凝滞。
舒榆却不关注内容本身,只觉得电视上的小哥哥长得很清隽好看,比她身边的皮猴子都要好看几层楼。
就在她两眼冒星星时,听到老妈在耳边掷上一颗惊雷:“过两天这孩子从县城里回来,就叫他辅导你功课。小榆,你这次听妈的话,努力一把,不求你跟他一样上电视,咱就考上个高中,将来要是能考上大学就更好了。”
她语气一顿,接着道:“人生也会不一样的。”
舒榆心思不在她话里,只简单听了个大概,注意力全在:电视上的人要来给她当家教?这可是电视上的人,要来给她做家教了???
天呐,神仙下凡了。
开学可够跟小伙伴们吹的。
——
几日间,舒榆破天荒的收了性子,本本分分坐在书桌前,翻开崭新的课本“钻研”。
看不看得懂,有无看进去,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习态度端的严正。为了迎接小老师的到来,乖乖做足了表面功夫。
她承认她这个人卡颜卡的厉害。
本来对于林澜做法有些言辞的舒爸,彻底闭了嘴。每日早晚回家见女儿在房间里“学习”,老实收心,出去做木工似乎都更有劲。
等到状元临门的那一天,舒爸舒妈还将家里打扫了一遍,确保每个角落都拾掇干净,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舒榆躲在林澜的身后,看着眼前不苟言笑的少年。
真人比电视上还要好看,只那双眼睛圆润又深沉。
沉到似一滩死水,平淡无波。
她因皮囊想亲近他,又怵他的眼神。
面对舒爸舒妈的热情相迎,冷扑克脸终于浅勾了下唇角。
看他笑了,舒榆这才敢上前打招呼:“小哥哥好,我叫舒榆。”
“嗯,周既明。”
双方一交换完姓名,便被簇拥着进了书房。特别是林澜,恨不得立刻开始教学,不耽误一分一秒。
周既明没有任何异议,脸上也无不悦,他本就是来给人补习的。
房门重重关闭。
桌上摆着两精致果盘,苹果削成小兔子状,童真可爱。
舒榆按下心中的胆怯,假作自来熟的问:“小哥哥,我爸妈付你钱吗?”
他正翻阅初二的教科书,答:“没有,但包两餐。”
“外面应该有很多人花大价钱请你当小老师吧,毕竟你可是状元诶,名头多响亮。”
看着眼前每过一本皆是崭新的书页,眉头愈加深皱:“林阿姨和我妈是朋友,她替我答应下来的。进入正题吧,让我看看你的基础。”
哦,原来她们家是关系户,她妈还有这样的人脉。
“叩—叩——”周既明食指瞧桌,看出她在神游,“在想什么,怎么不做题?”
他在每科教材上勾选了一道题目出来,难度适中,专门用来考查舒榆的真实水平。
她听话的一道一道做过去,不出十分钟,就全部完成了。
男生看她速度这么迅速,有些超乎自己的想象,内心生出一丝希冀——也许她有点天赋,头脑灵光。可当看到她写的答案后,这点微弱的火苗被彻头彻尾浇灭,他意识到这个暑假将会比高三还要不好过。
太荒唐了。
八门功课,八道题,除了语文,通通驴头不对马嘴。难怪舒泽民坚持要让她上卫校,这考上高中的希望渺茫到趋近于零。
舒榆看着那张扑克脸不再扑克,变得生动起来,眉头上挑,唇角抑制不住的抽动。半晌,他艰难的问:“你更喜欢文科还是理科?”
虽然她文理半斤八两。
舒榆认真的思索过后,给了答复:“文科吧,我看得懂上面的文字,能理解一点意思。”
周既明听进去了,脑袋飞速运转,而后从她空白本子上撕了一页纸,开始排表。
每天早上七点起来早读,一三五语文,二四六七英语,上午主学英语和政史地,下午主学数学和物生,晚上写他布置的作业。
一整张白纸被他安排的满满当当,舒榆看得两眼发昏,这日子怎么过!谁来救救她!
笔在他手中灵活扭转,上下翻飞,边转边核对内容,确认无误后道:“暂时先按这张表上的流程走,七月份我们主要方向是把基础打好,等八月看进度再调整下比例,往文科发展。还有这两天你就先做书上的练习,过段时间我带你去县城挑些配套试卷回来练手。”
舒榆嘴巴张张合合,只字未言,被他一手操控,推着向前。
周既明执行力惊人,多余废话一句没有,直接将数学与物生的相关课业放置一旁,从英语着手。
舒榆的英语水平大概在会默26个英文字母。单词不会读,还处于用蹩脚的谐音代替音标状态,末尾几页的单词表是她难得动用尊笔的时刻,勾画的横线下是诙谐好记的玩笑话。
Vacation——我开心。
Please——扑利斯。
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
Tutor——秃头。
Blush——不拉屎。
周既明:“……”
他接受无能,看舒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学习态度,不可避免地升起一股无名鬼火,甚至在她念完一个单词,用讨夸奖的眼神望向他时,想立刻撂挑子走人,这家教谁爱当谁来当。
“你再跟我念一遍。”他压制燥意。
舒榆依言。
还是不对,她会下意识被自己在下面标注的谐音带偏,是那种想要说好普通话,却被方言侵蚀的不标准。
他曾听说过日式英语,咖喱英语。
今日,舒榆凭一己之力独创舒氏英语,大开耳界。
周既明将手中笔杆一抛,决定放弃战略,先不上课,她的状态不对。
脸部表情比刚来时还要冷硬,舒榆灵敏察觉到这是暴风雨前奏的气息。
一般她爸妈发火就是这样。
她内心瑟瑟。怎么才开始念个单词就要发火,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情绪好不稳定。
舒榆微微闭眼,等待挨骂,无非就是:你怎么这么笨,连这些东西都听不懂,这么简单都不会,小时候是不是发烧把脑子一起烧坏了。
她从小学一路被老师戳头骂上初中,已然有了免疫系统,自动摒除不想听的话,成了老师挂在嘴上唾骂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后面演变成没救的学生,早被放弃的后排。收作业不交,老师无视;考试试卷不交,仍旧无视。
周既明视线扫视过来,直视她的眼睛,不容许逃避:“你知道读书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舒榆呆愣,没人跟她探讨过这么深奥的问题。读书?这不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路程吗。
她回:“义务教育。”
得来一声哂笑:“你说的没错,是九年义务教育。但对我来说,它不止于此,读书是我走出这里的唯一希望。”
舒榆反问:“可是村子里也有成绩不好,读完初中出去打工的人,他们不也走出去了吗?”她又想起朋友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外面好赚钱的。
“不一样,你知道初中毕业去外地找工作的都在做什么吗?我在村里的小学同学,有的进厂做流水线,有的给人洗车,有的跑大货,甚至还有人去工地上搬砖,都是我身边的亲身经历。
只有读书的时候才会向往长大,向往工作,可当人真的出去了,又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是比读书苦一百倍的存在,是脱离家长庇护,学校乌托邦后的现实。”
舒榆嘴巴张大,心下漏了一跳,她从来没想过这么远的事情,也没人跟她提及过。
“但你知道靠读书出去又是怎样一条路?就在昨天,我确定被第一志愿录取——科大。也许出来后也有可能去洗车行,去工地,进厂,可性质不同。
即便是去这些地方也是管理层,而这些职位只是众多选择中的最低选择,大多数毕业生都涌现大企,或者拿着这份学历参加考公考编考研都极具优势,再差能差到哪去?”
他说这话时,眉眼生动,透着不自知的意气风发,舒榆在一旁静静聆听,惶恐被训情绪渐消。
“家境生来不可改变,父母也非自主选择,但努力全凭意志。可能你想说行行出状元,也有人从底层做起,做到富甲一方的有钱人,不排除可能性,事实证明这也只是个例,且他所付出的艰辛汗水,会比读书苦累的多。
舒榆——”
这还是他来到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称呼她的名讳,不复初识散漫。
她应承。
“如果你有心走出去,不困在村里,囿于县城,读书是你现有可把握住的——唯一捷径。”他再次将英语书推至女孩面前,等待她的选择。
他可以倾囊相授,所学的知识,轻便的方法等等,这些都是后话,前提在她自己。
教与学是双向活动,单方面的输出最低效,只怕学了这两个月也只是略微进步,离县城一中差十万八千里。
她自己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他可以毫不谦虚的说自己是过来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主动向学的重要。
舒榆的眼神中传递着动容,犹豫,卑怯。
她在不自信。
刚刚念单词的时候还是自信满满,一副等人夸赞的样子。
想及此,周既明发出一声笑。
舒榆敏感捕捉,脸颊迅速涨红,快到眨眼间变成了猴子屁股:“你笑什么!”
他实诚答:“笑你犹疑下竟还有胆怯。”
舒榆浑身一滞,脱口而出:“我们才认识多久,我害怕不很正常!”
“有什么好怕的,再烂也烂不过现在,不如放手一搏,万一成了呢?”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都已经这样了。
舒榆身板坐直,拥有被灌了一碗鸡汤后的振奋:“我想考高中,我想有一双和你一样看外面的眼睛。”
随后对着他狗腿的讨好,双手握拳左右交替地为他垂胳膊:“不过我可能比较笨,小时候大概烧坏过脑子,你教我的时候请耐心一点,不要嫌我慢,我向你保证我这次是很认真的,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投入学习。
只要你教,我就学。”
周既明听她自贬,一边撇开垂得没轻没重的手,一边抓关键:“谁说你笨?”
她掰着手指头细数,习以为常的证明自己于学习一道智商有限:“小学教数学的陈老师,英语的丁老师,初中政史地物生的各科老师,分别是……”
“够了,你这如数家珍的样子,哪里像智商有问题?”他否定的掷地有声。
“是他们教学的无能,为自己懒惰找的借口,是匮乏的资源,落后的教育理念与方式出了问题。你唯一的问题就是相信了这些声音,自暴自弃,放弃向上攀援的动力。”
轰——
舒榆感觉脑中某个节点坍塌,这是她从未听过的话,没有人这么认真的,诚恳的告诉她不全是她的错。
不关她的事。
舒榆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就是老师指着她脑袋,说出失望,恨铁不成钢的话语,以至于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差,很笨,非常不适合读书。
只要一想到学习,她脑中就会自动浮现出老师铁青的脸,从而打心底里产生恐惧排斥。
女孩双眼湿润,含不住狂涌而出的泪。
“唉。”他低叹一声,“不要懵懂的随波逐流。”
也不知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在舒榆不知道的地方,周既明也在暗自自责,为他方才缺失的耐心,皱起的眉头,何尝不是与她的那些老师们“同流合污”。
“教育之道无他,唯爱与榜样而已。”
越小的地方,越是会唯分数论,老师们耐心有限,给的机会寥寥,没考好便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划分三六九等。
小时,他是其中的受益者,被捧得极高,等去了县里求学,后到市里竞赛,才真正了解到外面对于教育的迭代。
刻板的教学方式,刻板的固有印象,会吃人。
而舒榆就是那个信以为真,被打上标签的差生,被打压教育侵蚀的对象。
“教育之道无他,唯爱与榜样而已”——福禄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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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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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