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市的九月,气候依旧炙热。午后辟除树荫下,大街上被阳光照射之处已热到无法久站,不知是不是受全球变暖的影响,手机里的天气预报连着十五天高温,今儿还收到了预警消息,提醒要注意防暑。
真是难以置信,九月底了还是这样的鬼天气。
舒榆坐在书桌前,眼前是堆叠成山的历史考研辅导书,最厚的一本高达600面。
四四方方的小房间明亮整洁,空调冷气开的很足,完全不受外面高温侵扰。手旁摆放着刚送到的星爸爸,点的还是她最爱喝的海盐焦糖风味冰震浓缩。
少冰,一泵糖,改燕麦奶。
每月拮据的生活费不足以支撑她经常光顾,一月中偶尔心情好时会奖励自己一杯,但也仅限于一杯,再多其余开销就要发出警告了。
而现在每天中午定时定点,门口会传来外卖小哥按的门铃声,送上她最爱的咖啡,外加份凑单点的甜品。
倒是比在学校里过得还滋润。
窗外对面的马路正进行道路维修,又将前不久刚铺好的路拆了重挖,里头管道估计在换新,白天施工的声响大,不停歇地运作。
偶尔学累了,感到眼睛酸涩时,她会习惯性站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当看到施工人员晒红的面颊,滴落的汗水,舒榆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做木工的爸爸。
四周舒适的环境,与她本身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让人总是无所适从,总会涌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这个桃花源不是父母提供的,而是周既明为她打造开辟出来的。
她为此时常忐忑。
就如此刻,书虽打开,舒榆的心思仍停留在刚刚的家族群聊天。
父母竟在为她找到一个好工作庆祝。
舒泽民:小榆,你今年就安心工作,第一年工资低,你又没有编制,别想着往家里打钱。
林澜附和:上班第一个月,也不知道你手头宽不宽裕,先拿两百用着起,不够再要。
两个弟弟分别读初高中,周三在校上课,要到周六下午才有手机玩。群里只有舒爸和舒妈你一言,我一语的殷殷嘱托。
父母的思想还很传统,女孩子在外的工作单位必须限制在政府和学校,如若不是就回家,企业人际关系复杂,不安全,容易吃亏。不能开口和他们提及相关的字眼,不然会被无数个视频通话轰炸,情绪异常激动,反对迅猛无比。
原因还要追溯到三年前,村里某家女孩外出打工,不幸遭遇意外,当时事情闹得很大,警察不止一次登门询问,自此连带着她爸妈都染上了后遗症,话里话外都想要她回来。
思想上的代沟深到无法逾越,反驳的话在固有理念中显得苍白无力,每每吵完互相说服不了对方,留给舒榆的只有心力交瘁。
唯一一点绝对,那就是她不会回去。荒僻的村落只剩下老人居住,小县城人口总计不过十万,越来越多的人往外求发展,她好不容易靠着读书走出来,就不会再走回头路。
更不想被周既明看不起。
也不知是不是和他心有灵犀,刚想到他,便见手机上打来的电话。
周既明那端环境嘈杂,他起先说了两句话,舒榆听不大清。后听他跟周围的人打了声招呼,找了个较为安静的地方通话,传来的声音也清楚了许多。
他的音线偏低沉:“咖啡收到了吗?”
舒榆轻声应下。
习惯了她的腼腆,又问:“少冰,少糖,燕麦奶,没点错吧?”
点了这么多次了,还老是明知故问般的问她,像是在邀功似的。
舒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乖巧回:“没错。”
“刚刚在食堂和同事吃午饭,中午聊天的人太多了,闹哄哄的,现下在花坛这和你通话。中午吃过了吗?”
她一听花坛就知周既明肯定在外面,眼扫窗外烈日当空,蹙眉:“最近室外温度有点过高,还是回空调间吧,晒久了人会难受的。”
周既明轻笑,带着点散漫意味:“知道了,午饭吃过了吗?”
他还是那个性子,不得到答案不罢休。
舒榆无奈:“吃了,冰箱里有昨天的剩饭,中午正好拿来做蛋炒饭。”
他似乎不满:“当天饭菜当天吃,不要吃剩下的,对身体不好。”
不辩驳:“好,下次都倒掉。”
周既明想了几秒,脑中罗列今日的工作进度。时间还未至下午,手头的活已做了大半,想必不用加班,唇角轻扬:“今晚不要做饭了,晚上下班我开车过来,去吃一家新开的日料,有同事吃后反响不错。”
“好。”她犹豫半秒,还是问了出来:“是你跟我爸妈说找到工作的事情?”
他语气不变“嗯”了一声:“说你找了一家中学做英语老师。”
“山高皇帝远,他们管不着你,与其让他们担心,不如撒个善意的谎言。”
舒榆闲着的手下意识卷曲书页,来回摩挲,彰显她此刻乱麻般心情。
“可是纸包不住火,距离初试还有四个月,1月要回去过年,等到考上了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所以我想要不…”
周既明不想她分心,舒榆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现在的房子你就好好住着,这几个月安心备考。我吃过半工半读的苦,很累,既然我们现在有这个条件,就不要再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了。”
‘我们’,他又用这样暧昧的字眼。
他轻叹了声,继续说:“我们父母一辈子窝在村子里,小县城是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眼界决定选择。如果一开始听从他们的安排,你现在就不是在江市,而是在县里当护士,想必已经在父母安排下相亲,结婚,生子。你认为此刻摆在眼前的还会是大城市里当老师,亦或是根据你的喜好再考研深造?”
说到最后,周既明语调上扬,以反问的形式抛回到舒榆面前,彻底打消了她浮动的心思。
这场“商量”以周既明方压倒式胜利结束,舒榆永远说不过他,很多话只需起个苗头,便会被狠狠按灭。
但他反驳的方式永远都是从她切实的角度出发,细致到方方面面,让人哑口无言。
长篇大论后,他也感到燥热,不再站在花坛下,踱步回到室内。
耳边嘈音渐起,他见舒榆许久不言,稍作安抚结束:“好了,吃完中饭犯困的话就睡会,记得定好闹钟,我下班去接你。”
舒榆:“好,我等你。”
周既明轻哼笑了一声,挂断电话。
舒榆将手机掷到软榻的被褥上,心里憋着一口气。说实话,她心情不算好,甚至有点想哭。
仰头,以手扇风,试图将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扇干收回。
她所住的房子是周既明公司分配的公租房,六十平的新房子,家具电器一应没有,带楼下的车位一起,每月租金象征性的收了一千五。
当时舒榆正在期末周,趁着吃饭的空闲时间,两人一起挑的家用电器,挑挑选选下来,最后还是他嫌麻烦,大手一挥,定了小米全智能家居。
可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住进来。
七月开始,爸妈就断了生活费,吃住全靠周既明。
他支持舒榆考研的选择,每月续上断供。不需要她出去兼职,待在家里专心备考即可,甚至为了避嫌,在隔壁小区另租了一套房子。
她曾偷偷在网上搜索过那里的租金,最小的户型也要五千一个月,况且周既明是个有洁癖的,不愿意跟人合租。
也就是说,她舒榆不事生产,一切花销皆挂在他的身上,还致使其每月多出一笔大额费用。
说不感动是假的,她小鹿乱撞过,彻夜难眠过。
但现在,只有心灰意冷。
她以为周既明会表白。
窃喜,羞怯,焦灼。
最终等来的是——一切如常。
与一闪而过的七年光阴一般,继续维持这不清不楚的关系。近些年,周既明的关心全方面覆盖,牢牢将她笼罩其间,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喘不出口的气,源自没有名分的好,他是以什么身份给予的?又是以什么名义替她向爸妈撒出善意的谎言?
舒榆好似被人丢进循环中,在期望,失望中来回横跳,就像被人用力掐住后脖颈,推入水中,感受窒息的瞬间,又被迅速拉回,呼吸清甜的空气,如此反复,循环不断。
这样的过程,再深的爱意都会被消磨,殆尽,比直言的“不喜欢”还要痛苦。
舒榆的目光掠过桌上的书本,凉爽的空调,以及被褥上的手机,眼神中突然有了坚定意味。
——
晚七点,周既明经过高峰堵车,终于到达小区门口。因着人车分流,他懒得再开进地下车库,在抵达前便给舒榆拨过电话,喊她下来。
是以,他临近门口就看到了站在路灯下长挑的舒榆,面庞自然而然地挂上笑意。
舒榆熟练的拉开车门,坐上副驾。
她今天穿的长裙上印着大朵大朵粉色花瓣,中间系了条细链子,勾勒纤细腰线,与往常的素净清新大相径庭,并不艳俗,反衬得人白里透红。
周既明分不清面颊的这一抹红,是她气色好,还是化了妆。
又或者是他那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的心神。
周既明选择从假装无事,也确实无事的尴尬中挣脱出来,状若自然道:“我记得你拿驾照有两年了吧?”
“对。”
“今年过年拿我车去练,再拖着以后都不敢摸车了。”
舒榆侧头望了他一眼,旋即转过,拒绝:“不用,你的车太贵。”
不知为何,他今晚觉得心里提着口气,听她愿意开口说话,这堵住的气随着笑意倾散:“随便开,剐蹭不要紧,就当是辆破车,别有心理负担。”
“再说吧。”
周既明觉察出副座上的人情绪不高,不再多言,将注意力放在寸步难行的拥堵中。
江市的夜晚,堵到怀疑人生。
等他们坐在卡座上,菜品一应俱全摆在桌面时,已经过了十点。
店内放着轻音乐,曲调不是那么轻快,至少在舒榆耳朵是这样。因为她的心不自觉地跟着悲苦起来,果然夜晚是人情绪最汹涌的时候,别说再小酌一杯,更不得了。
周既明嘴巴张张合合,聊着办公室里的闲篇,她已经没心思去迎合了,干脆地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打断他,脱口而出:“周既明,我要搬出去。”
男人显然被怔愣住:“什么?”
“我说,我要搬出去。”
“怎么...”
“别说了,这是我的决定。”
“就这样吧,最近别联系。”
舒榆打了一晚上腹稿,终于说出了口,她不敢再看周既明的神情,只得大跨步离开,留下没怎么动过的漂亮饭和他。
就当她是个不领情的傻子,捂不暖的白眼狼,无论怎样骂她都好,只要能够逃离。
周既明紧紧盯着她愈行愈远的背影,有种在做梦的不真切。
这是舒榆第一次对他说不。
大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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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