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逼近,剑尖对准了昭雪闻的咽喉。
只要这一下,就能为门派清理门户,就能为师傅正名,结束这百年荒唐。
然而,就在段玉泯的剑刃距离昭雪闻的咽喉只有三寸之遥时,昭雪闻的睫毛忽地颤了颤,似乎陷入了什么梦魇之中,苍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极轻、极碎的呓语:
“…师兄…”
这一声蜻蜓点水似的呢喃,却在段玉泯心中,炸起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段玉泯的天灵盖上。
段玉泯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这一声太轻了,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痛处和祈求,像是溺水之人从灵魂深处生生呕出的血泪。
叫谁?
叫他吗?
还是在叫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亦或是在忏悔?在梦中也不肯放过他?
他看着昭雪闻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指着昭雪闻的剑尖,理智猛地回笼,意识到自己此刻在做什么,手腕猛地一抖,清衡剑清脆的掉落在地上。
“谁!”这一声,似乎惊动了路过的执法长老,密室外的禁制突然波动,似有人在靠近。段玉泯咬了咬牙,终究没下得去手,转身化作一道黑影,仓皇离去。
昭雪闻是在第二天清晨才回来的。
他仍旧是一袭白衣、不可一世的仙君模样,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模样。
只是在端起茶盏时,段玉泯眼尖的发现,他左手腕上缠着一圈不起眼的白色纱布,动作也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
“师尊,你的手……”段玉泯一边研磨,一边故作关心地盯着昭雪闻的手腕,明知故问道。
昭雪闻动作顿了顿,随即将手收入了宽大的袖袍中,淡淡道:“无碍,除魔时不慎划伤罢了。”
撒谎。
段玉泯在心里冷嘲,心想如今这人,怎地也变成撒起谎来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了。
还没想好他下一步该如何试探,昭雪闻就忽地放下了茶盏,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近来功法练得如何了?”
段玉泯一愣,没想明白他怎地忽然问起这茬,又想起自己几乎没有任何长进的修为,有些心虚的挠了挠头:“就…就那样。”
昭雪闻嘴角似乎抽了抽:“你来我门下也快三个月了,竟丝毫没有长进吗?”
提到这个段玉泯就丝毫没有方才心虚的模样了,颇有些理直气壮的反驳:“师尊还好意思说,我都来三个月了师尊也没传授徒儿一招半式,再说徒儿灵根受损,再怎么修行也就这样了。”
昭雪闻无言以对,又似是想到这几月确实没教过这人什么,这才开口道:“你的灵根,是怎么回事?”
段玉泯看他问得认真,眼珠子咕噜一转,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垂着眼眸,长叹一口气,硬是挤出了两分落寞三分凄凉:“师尊有所不知啊,徒儿命苦啊……”他添油加醋的说明了谢十六灵根被毁的过程,说完,还极其做作的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光,偷眼去看昭雪闻的反应。
昭雪闻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那双看不出喜怒的眸子里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就在段玉泯以为他要像往常一样冷着脸训斥他一番时,昭雪闻却忽地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
言简意赅地说道:“手。”
段玉泯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干、干嘛?师尊,虽然我平日里是偷懒了些,可也罪不至死吧?难不成你连我最后这点修为都不放过?”
昭雪闻懒得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直接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微凉的指尖搭在脉门上,一股温和醇厚的灵力缓缓探入。不同于上次那近乎凶狠的搜魂,这一次,昭雪闻几近温柔,细致的灵力游走在他那堵塞得像乱石一样的经脉里。
段玉泯浑身僵硬,心跳如雷。
这人…在试图修复他的灵脉?
“昭雪闻,这是在搞哪出?”段玉泯心里想到。
片刻后,昭雪闻松开了手,眉头微蹙:“确是伤到了根基。”
“既然入了太和宫,本尊便不会留一个废物在身边。你的灵根虽然受损,但若能寻得‘洗髓草’附以丹药重塑,尚有一线生机。”
洗髓草?那可是生长在极凶之地的灵药,千金难求。
段玉泯还没来得及腹诽这人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就听昭雪闻接着说道:
“去收拾一下。”
“啊?收拾什么?”
昭雪闻瞥了他一眼,目光掠过窗外的云海,语气平静:“下山。带你去寻药。”
段玉泯彻底傻眼了。
“不是……师尊,这就不必了吧?”他连忙摆手,开玩笑,留在太和宫他还能想办法偷鸡摸狗查真相,要是跟昭雪闻单独下山,那岂不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还得天天对着这张冷脸上演师慈徒孝的场面?
“徒儿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真的!做个快乐的废物也是一种修行!再说那洗髓草多贵啊,为了我不值得……”
“你是觉得,”昭雪闻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微微侧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本尊的弟子,可以是个连御剑都飞不起来的废物?”
段玉泯:“……”究竟是丢我脸还是丢你的脸自己心里有数。
“而且,”昭雪闻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意有所指,“正好山下有些祟气作乱,你也该去见见世面了。整日缩在太和宫里偷懒,成何体统。”
段玉泯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借口!都是借口!
分明就是想找个借口把自己拎出去当苦力使唤!
但他面上只能装作一副感激涕零又诚惶诚恐的模样,苦着脸行礼,阴阳怪气的答道:
“是…谨遵师尊法旨。徒儿这就去收拾包袱…”
看着少年垂头丧气地挪向偏殿的背影,昭雪闻眼底的冷意悄然融化了几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探脉时,少年手腕上那慌乱跳动的脉搏。
灵根受损是真。
不想修炼也是真。
“满嘴谎话的小骗子。”昭雪闻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并未带着怒意,反而藏着一丝极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
昭雪闻带着这个废物徒弟在全门派上下震惊的眼神中离开了仙盟。
御剑行了两个时辰,脚下的云层渐渐由白转灰,最后变成了一种令人不适的铅灰色。
“到了。”
昭雪闻的声音随着凌冽的寒风灌入耳中。飞剑缓缓降落,穿过厚重的阴霾,落在了一片死寂的山脊之上。
段玉泯刚一落地,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倒不是他这具身体太过孱弱,而是此地的阴煞之气实在是太重,像是无数根冰针,争先恐后的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里就是埋骨岭。
传闻千年前这里曾是一处古战场,几十万修士的与魔族在此处厮杀,尸骨填平了沟壑鲜血染红了河流。
段玉泯抬眼望去,只见起伏连绵的山岭寸草不生,只有嶙峋的怪石像是墓碑般的耸立。而那些灰白色的岩石缝隙间,居然开满了一种极其艳丽的红色小花。
伴生花。
以尸骨为泥,腐肉为肥。花开得越艳,这底下埋得人就越多。
“好漂亮的花。”段玉泯虽然知道这是什么,可仍旧缩了缩脖子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夸张的感叹道。
昭雪闻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四周,“这是埋骨岭,洗髓草,便在这林子深处。”
他说着,迈步向前走去。白衣胜雪,在这阴森鬼蜮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将周围翻涌的黑雾生生逼退了三尺。
段玉泯赶紧跟上,一边还苦哈哈地说:“师尊等等我!这里阴森森的,徒儿害怕!”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且无赖地拽住了昭雪闻的一角衣袖。
昭雪闻脚步一顿。
段玉泯以为按照昭雪闻的性子会毫不留情地甩开,再冷声呵斥一句“成何体统”。
然而,昭雪闻并没有甩开他。
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那只拽着自己袖子的、冻得有些发青的手,随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里的阴煞之气,对你现在的身体来说确实太重了。”
昭雪闻说着,竟然停下脚步,伸手解下了腰间佩戴的一枚白玉佩。
那玉佩成色极好,温润生光,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工,只刻着一道简单的云纹。
段玉泯瞳孔微微一缩。
他认得这东西。
这是百年前,昭雪闻生辰时,自己送给他的贺礼。那是一块产自东海的千年暖玉,有驱邪避寒之效,是他当年为了给怕冷的小师弟暖身子,特意去东海跟蛟龙打了三天三夜才抢回来的。
没想到…一百年了,这东西他竟然还贴身戴着?
可…竟就这么轻易的给了旁人。
“拿着。”昭雪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还没等段玉泯反应过来,昭雪闻已经俯身,亲手将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暖玉,系在了段玉泯的腰带上。
两人的距离极近。段玉泯甚至能闻到昭雪闻身上那股冷冽的沉水香,混杂着暖玉温热的气息,莫名有些烫人。
“此玉辟邪。”昭雪闻系好玉佩,直起身子,语气依旧淡淡的,“别丢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段玉泯:“……”
心中的那点感动瞬间烟消云散。
他摸着腰间温热的玉佩,心里五味杂陈。
昭雪闻,你这又是做给谁看?戴着我送的玉佩,用着我教的剑法,却在背地里干着背叛师门、修炼邪术的勾当。
你不觉得恶心吗?
“多谢师尊赏赐!”段玉泯压下眼底的复杂,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这玉摸着就暖和,一定值不少灵石吧?”
昭雪闻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副贪财的嘴脸有些无奈,却也没说什么,转身继续向迷雾深处走去。
“跟紧。前面雾要起了。”
段玉泯看着那道被迷雾渐渐吞噬的白色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暖玉。
良久,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迈步跟了上去。
“来了,师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