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汤在灶台上滚着。
稠白的雾气一股股顶起锅盖,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林闵低垂着眼,站在水槽前。
长发被挽起,扎成了一个有些松垮的发髻。
几缕发丝从松垮的发髻上掉出,落在他的耳侧。
他微微低头,视线移向自己身上的围裙。
身上那件围裙,是去年夏天和自己爱人一起在超市挑的,浅蓝格子上印着一只拿着胡萝卜的白色小兔,现在被水渍晕染出几块深色的湿痕。
他手里捏着一截粗长的山药,表皮粗糙,带着泥土的干涸痕迹。
水流哗哗,冲刷着山药的黏液,也冲过他裸露的手指。
指尖,指关节,乃至手背,已经浮起一片片不规则的红斑。
灼热的刺痒感正顺着皮肤纹理细细地蔓延开来。
可他像是毫无察觉,依旧缓慢地,一遍遍地搓洗着。
动作有些迟滞,仿佛对一切毫无察觉。
只有偶尔因为过敏带来的细微刺痛,会让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一下。
抬起眼,视线掠过蒸腾的水汽,落在墙壁的钟上。
他又眯了眯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淡的阴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十点。
他又眯眼,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
十分钟后,他的爱人会准时回到家里。
【前夫哥还在等自己的妻子回家[嘲笑][嘲笑][嘲笑]根本不知道受现在和攻在一起,连公司门都没出[哈哈哈]】
什么情况?
林闵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前夫哥怎么有点惨惨的[哭笑不得]】
【受和前夫哥的感情不太好的感觉……但为什么前夫哥在等受回家……[疑惑][疑惑][疑惑]】
那几行突兀的文字,像油珠溅入还未来得及擦干水分的热锅,油滴迸溅,在他沉寂的心底炸开细小又尖锐的刺痛。
是幻觉吗?
可能因为他这些天来的失眠?
还是因为他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心底的不安?
他垂眸,微微眯眼,盯着洗菜池边的水龙头。
水流声依旧。
指尖的刺痒也真实无比。
他伸出手指,又挠了挠自己刺痒的指尖。
可那文字……
“前夫哥”在等受回家?
“前夫哥”?是在叫他?
“受”?是他的爱人?
“攻”?是另一个人?
他咬紧牙关,关掉水龙头,厨房瞬间只剩下汤锅的咕噜声,显得格外空旷。
湿漉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
浅蓝格子的布料上,小兔子拿着胡萝卜,冲眼前人比心。
指尖和手背上大片的红斑在离开水流后,灼热感愈发清晰。
他拿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预料中的报备行程消息。
迟疑片刻,他点开那个熟悉的聊天界面,上一条消息停留在早上的早安。
指尖动了动,打出了几个字:
「我去接你。」
【笑死我了[狂笑]现在攻和受你侬我侬,两个人一起加班,受都忘记给自己的前夫哥发消息说自己要晚点回家了[狂笑]】
他手指又动了动,按住了删除键。
聊天框的消息被删除。
他顿了顿,重新打下一句话:
「今晚炖了汤,等你回来。」
手指轻轻敲着手机侧边,眯眼。
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屏幕熄灭前,轻轻点了点手机,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一分钟之后,依然没有回复。
以往这个时候,他的爱人应该即将到家,时刻注意着他的消息。
他也应该已经收到「即将到家」或者「已停好车」的消息。
附赠一个狡黠的狐狸甩尾巴表情包。
但最近,他的爱人,似乎没有那么在意他的消息了。
一种冰冷的预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置顶的名字,拨了出去。
“嘟——嘟——”
忙音。
长久的,无人接听的忙音。
厨房里汤滚的声音变得聒噪,那沉闷的咕噜声一下下敲打在耳膜上。
【前夫哥怎么这个时候给受打电话……[纳闷]他不是应该好好熬汤吗?[皱眉]】
【楼上你太搞笑了[捶床]我记得小说里每次他的出场都是熬汤[叹气][无语][好笑]咦,汤达人[哈哈哈]】
【真别说,前夫哥这次给受打电话,竟然有一种紧张的刺激感[激动][激动]】
这次……
他蹙眉,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却顺势按到了开关键,屏幕熄灭。
脸上的冷光倏地消失,却仿佛凝进了他的眼眸里。
他不死心,又拨了一次。
“嘟——嘟——”
同样的结果。
墙上的钟,分针又挪动了一小格。
十点零三分。
还有七分钟。
他站着,忽然觉得有些冷。
那股冷意从湿透的围裙下摆渗进来,从裸露的刺痒的手背皮肤钻进去,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下意识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腕,触到手背上那片红肿。
有些温热,但没有丝毫暖意。
视线再次落到手机上。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那个几乎不用的社交软件,手指有些僵硬地划动着。
然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受现在和攻正在公司一起加班,根本没空理前夫哥[吐舌头]】
【前夫哥还心心念念受快回家了,等着给受盛汤,实际上受连公司门都没出[哭笑不得]】
【前夫哥也肯定不知道,受前几天借口晚回家也是因为给攻办欢迎联会……】
林闵抿唇,看到了弹幕所说的那个事情。
在共同好友的聚会照片,包厢角落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爱人。
穿着每天为他亲手熨烫好的衬衫,正侧头和旁边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低声说笑,姿态亲昵。
照片的发布时间,是三天前。
【连公司门都没出……】
那行诡异的文字再次闪过脑海。
林闵定定地看着那张照片,屏幕的光映在他眼里,一片冰冷的反光。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连唇色都变得浅淡。
只有手背上的红斑,红得刺眼,像某种无声的嘲弄。
他眨了眨眼睛,慢慢放下手机。
灶上的汤还在不知疲倦地滚着。
白色的水汽氤氲了半个厨房,模糊了窗外的天光,也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他转过身,看着那口沸腾的锅,看着那浅蓝色围裙上傻笑着的那只兔子。
还有五分钟。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红肿不堪的手指,那细密到令人烦躁的刺痒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让人无法忽略。
他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伸手,关掉了灶台的火焰。
咕噜声戛然而止。
厨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壁上钟表的秒针,还在恪尽职守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注定等不到自己爱人回家的时刻。
十点九分。
他不会回来了。
【我怎么看着,前夫哥有点可怜[眨眼睛]】
【可是不是他和受的感情先消失了,攻才趁虚而入的吗?[皱眉]】
【先别管这些了,我们应该关注的是攻和受的感情线。】
攻……和受……
林闵蹙眉。
他们是一对……
这些在眼前乱闪的字眼应该只是他的幻觉。
他只能尽力去忽略。
仿佛这样,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字眼。
那他呢?
他又忍不住去想。
一分钟。
只剩下一分钟了。
秒针滴答,走向终点。
十点十分。
窗外没有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没有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响,没有那句带着笑意或疲惫的“我回来了”。
什么都没有。
只有寂静,还有那些漂浮的弹幕文字。
割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低头,看着自己红肿的手。
刺痒感依旧,却仿佛成了此刻唯一能证明他不在梦境的知觉。
他抬起另一只相对干净的手,指尖触碰到围裙的系带,慢慢解开。
那个拿着胡萝卜比心的兔子,随着他动作,滑落,堆叠在脚边,像一团被遗弃的蓝色抹布。
他跨过那团湿漉的蓝色,没有去看那锅已经开始冷却的骨汤。
汤面上开始缓缓凝结的油花,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
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沙发很软,是他爱人当初试坐了无数次才选定的,说这样窝着看电视最舒服。
可现在,他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僵硬。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他立马焦急去够手机,满眼欣喜。
可是……
不是……不是他爱人的消息……
是一条催他交话费的消息。
嗯?
他蹙眉,眉眼里带着一丝明显的不耐。
怎么回事?
最烦这种没用的消息了。
【哇,受同意攻送他回家了,看来受和攻是真的稳了,前夫哥这边彻底没戏了[摊手]】
【也好,早点认清现实,对大家都好。】
认清现实……
林闵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他伸手,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相框。
照片里,他和他的爱人紧挨着,在阳光下笑得晃眼。
那时他爱人的眼睛里有光,而不是像今天上午那样,一片沉沉的死水。
他们九年的婚姻,似乎要走向陌路了。
他的爱人不再爱笑,反而开始变得沉稳,变得不爱笑。
他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相框表面,然后,指尖用力,将相框扣在了茶几上。
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诶?前夫哥这是……要黑化了?[激动]】
【感觉更像心死了吧,都没什么激烈反应。[遗憾]】
【也好,安静退场,别耽误我们看主角谈恋爱。】
安静退场?
林闵闭上眼,那些字句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脑海。
他和序知闲,不会走向陌路。
他更不会相信眼前这些文字的胡言乱语。
那股冰冷的怒意,此刻正混着手背上的灼痒,细细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睁开眼,拿起手机。
手机屏幕上,刚好是序知闲的手机来电。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
林闵后知后觉,他的手在发抖。
“喂?林闵?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
对方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细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