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过后,南极慷慨的赠与履行着门一个纯净无暇的晴天。
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七彩光晕,巨大的冰山隐隐透着蓝光,空气寒冽的仿佛能冻结呼吸,却又清透的令人心旷神怡。
行程安排被正常的推进着,今天的关键词是:皮划艇。
登陆点被选在了一处浮冰系数的峡湾口。
红橙黄的皮划艇被船员们从大船旁的登陆艇上推入冰凉刺骨的海水中。
许初夏和余知雨分配到一艘亮红色的双人艇。
甜甜的妈妈——唐女士手里拿着相机,笑容和今天的阳光一样灿烂,她的指挥道:“小许!小余!拍照呢靠近一点!”
“这颜色真衬你们!”
她不顾两人那点为妙的局促,快门按个不停,镜头里,许初夏带着的疏离感被暖阳融化了,而余知雨则是在大红的的映衬下显出几分平日少见的少年气。
“出发!”
随着想到一声令下,小小的船队想一群离巢的鸟,笨拙又欢快的花香那片被誉为“冰山巷”的水域——南极海峡。
一离开冲锋艇,世界瞬间切换了滤镜。
游轮和冲锋艇上略带俯视的视角被彻底剥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蚂蚁”视角。
人类的小艇,此刻真正成为了漂浮在巨大的冰冷造物园里的尘埃。
四周环绕的冰山不再是远眺时的壮观奇景。
祂门拔海而起,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站立着。
这些庞然大物,不再是遥遥相望的“风景”,而是具体的“存在”。
板状冰山像是被天神切割后又遗弃的平原;尖顶冰山如哥特式教堂的塔尖,沉默的刺向无云的蓝天;还有被海浪和风力共同雕刻而成的洞穴冰山,幽蓝色的光从内部透出,脆弱又神秘.....
更多的是形状怪异的冰雕,像是深海巨兽雪白的骸骨。
阳光穿透冰山边缘最清澈的部分,折射出内里那些深邃静谧的钢蓝和靛蓝。
许初夏甚至能看到冰体深处细微的纹理脉络,如同巨物的血管和神经。
“诶诶,伙计们慢点!”
“啊啊啊,要撞上了!”
“快划开快划开,你们往左我们往右!”
“咚!”
皮划艇时不时因为水流或笨拙的操作而撞在一起,把发出一阵惊笑和手忙脚乱的双叶桨互推。
有人试图拍打水面人工制造“浪花”来“赶跑”旁边的艇,伤敌一千自损一千——彼此都溅了一身水。
这些小小的混乱带来的短暂欢闹,是渺小人类在这片寂静王国里微弱但顽强的声音。
但在这份喧嚣的间隙中,拥有的只会是更深邃的安静。
许初夏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桨叶,偶尔任由弯曲的手肘舒张,指尖便能轻轻掠过海面。
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冰凉,能瞬间刺激人的神经末梢,但祂给人带来的并非单纯的新鲜感,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酸涩。
他滑动着桨,清澈的海水随着桨叶扬起又落下,发出有规律的哗啦声。目光扫过身旁一座体型堪比一个体育场的板状冰山,祂的边缘呈现出因缓慢融化和海浪侵蚀形成的蚀刻纹路。
冰川学书籍里讲述的知识涌入脑海:
这冰山可能来自韦德尔海深处的拉尔森或菲尔希纳冰架。
祂诞生于数万甚至上千万年前的降雪,那些雪花在千万年累计的重力下被不断的挤压,排出空气,最终成为晶莹坚硬的冰体。
祂们以每年数米的速度,这些在人类看来近乎是静止的速度滑向大海,在某个无法预知的时刻轰然坍塌,漂浮在海上,再以十年、百年为单位慢慢消融。
而他手指触碰到的水不过一瞬即逝的冰凉。
人类个体的一生,从呱呱坠地到垂垂老矣,在这些凝固的时空碎片面前,如同尘埃之于古树。
二十载短暂的光阴,与眼前这动辄以“万年”为单位存在的冰蓝造物相比,渺小的近乎荒谬。
他的存在,他们的存在,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巨大的时空维度下,变得如同雪花在阳光下瞬间蒸腾的水汽,轻盈短暂,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一种无所适从的虚无感,如同面前这片冰冷的海水,悠悠的漫上心头。
追逐这些真的有意义吗?
他的悲伤,他所背负的承诺,在时光凝固的蓝色巨人面前又算得上什么?
拍照,多么渺小天真的要求,又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在这个连冰山本身都只是漫长消逝过程中一个片段的永恒之地。
“在想什么?”
余知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许初夏沉浸的思绪。
他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依旧凝固在眼前冰山深处那条深邃的近乎黑色的蓝色裂缝上。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化在海风中。
“你看祂们。”他微微扬起了下巴,指向那座宛如古代方尖碑的尖顶冰山。
恰在此时,冰山从缝隙处断裂,较小的那片倒转过去,露出了深埋在海水之下的底碛,这是比冰山之上更罕见,更巨大的存在。
许初夏在一片惊呼声中接着开口:
“千万年的积雪才挤压凝成这样的蓝。”
“千万年......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才不过几千年。”
“而我们的一生也不过百来年,放在这些冰山的一生里,或许就是.....祂身上融化的一滴水珠。”
许初夏语调平静,明明是在哲思,却透着一丝难以掩盖的没落。
“人类真的太渺小了,渺小的连存在的瞬间,都无法留下任何涟漪。”
余知雨停下划桨的动作,任由小艇在水面上随着微波漂浮的片刻。
他顺着许初夏的视线望去,也沉浸在那片亿万年的蓝中。
海面上漂浮的碎冰渣子艇边摇曳,如同揉碎的星辰,晶莹剔透的蓝、纯净如雪的白、带着气泡的乳白....每一块碎冰都像一个短暂而微小的宇宙切片。
“我觉得,你说的对,也不对。”
许初夏有些意外,微微侧头。
余知雨向前靠了靠,声音沉静下来,目光锁定在那座冰山上,仿佛在与他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他们是活了超过万年的时光巨人这没错。”
“这蓝色的冰是他们漫长岁月的年轮,是重力与时间共同雕琢的无字史诗,他们庞大又古老,他们是地球沉默的心跳。”
“但是,”他微微加重了语气,
“想想看,就是这些这样的时空碎片,这样的蓝色纪念碑,他们就这样——此时此刻,此刻当下——矗立在了我们——一个刚二十二,一个二十岁的渺小地球生灵面前。”
“他们见证了地质时代的更迭,经历了恐龙灭绝后的冰河沉寂,他们存在的时间刻度远远超越我们的想象。可我们,却在他们生命漫长征途中的这个瞬间,精确到日月年,甚至是具体的秒——划着一艘红色的塑料小船来到了他们面前。”
“你能用眼睛捕捉他那因挤压而产生的蓝色;你能用耳朵聆听他深处因融化或破碎而发出的冰吟;你甚至能用皮肤感受他散发出的寒冷;你能用手指去触碰他那些即将从他身上脱落的碎冰。”
“你在和他对话。”
“所以,这不是渺小与伟大的比较,是短暂年轻的意识跨越半个地球,带着好奇和敬畏来拜访这些深陷于时空长河的古老存在。”
深埋水中的底碛被惊扰了睡眠,努力的在海面上沉浮,回到暖巢继续未做完的美梦,可却无法阻止身上千万种蓝的魂魄在此刻苏醒。
浓郁如午夜深海的靛蓝、淬火钢刃的钴蓝、像极地精灵呼出的绿松石蓝.....
世界上所有的蓝色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世界上有无数种蓝。”许初夏轻轻的看着眼前的奇迹。
“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不同语境下产生的蓝。”
“所以,用我们独特的眼睛阅读这颗星球用亿万年的时间书写在这里的传奇.....本身就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事。”
他们是他们感受者、见证者,甚至是参与者。
“噼啪....噼啪...”
一阵清脆细密的声响毫无征兆的在他们小艇下方的冰水中响起。
那声音很轻微,却在冰山环抱形成的天然“巷”里被放大,令人心悸。
两人心头同时一紧,血液瞬间凝固。
是谁在凿他们的小艇?
这个惊悚的念头刚刚升起,水面下就给出了答案。
哗啦哗啦。
就在紧挨着他们皮划艇的地方,数道黑白相间的身影如水下闪电,骤然破水而出!
是阿德利企鹅。
它们的登场充满了戏剧性:
小小的身体包裹着紧致的羽毛,就像被释放的银黑色鱼雷,伴随着空气泡沫在失眠炸裂的“噼啪”声,跃向空中,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然后,以利落的姿态,“扑通”、“扑通”的再次扎入那清澈的蓝水之中,只留下几圈转瞬即逝的小小涟漪。
惊吓变成了巨大的惊喜。
这群“冰山巷”里真正的精灵,完全没把头顶这两个巨大的“红色生物”放在眼里。
它们已入水就展现出眼花缭乱的泳技。
鳍状肢灵巧的滑动着,小小的身体利箭般在冰层下游弋穿梭。
它们的目标是水下密集的鳞虾群。
成年企鹅稳重高效,幼崽则显得笨拙有充满喜感。
一只明显刚学会游泳不久的小家伙,努力的摆动着自己还不太灵活的小鳍肢,尾巴一撅一撅的紧紧跟随家长,那上下摆动、不断扭曲的滑稽动作,像极了一颗失控的深水炸弹,令人忍俊不禁。
它们甚至把悬浮在水中那闪着蓝光的碎冰当发力点或障碍赛道,小小的腹部时不时擦过那些冰冷的棱角,带起一串串透亮的水流和光亮的痕迹。
它们没有逃跑,反而好奇的将这个“入侵”它们领地的红色漂浮物纳入了游乐场地,成为游乐设施的一员。
其中一只个子有有点小但胆子格外大的阿德利企鹅,追逐着一道从冰缝折射下来了的炫目蓝光,兴奋地发出一声类似“嗷呜”的怪叫,冒失鬼一般的差点一头撞到许初夏架在水中没来得及收起的桨上。
“噗!”巨大的水花溅起。
小企鹅显然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惊慌失措的在水中扑腾了几下,才稳住身形。
它非但没逃跑,反而好奇的转着那颗圆滚滚的小脑袋,隔着清澈的海水和桨叶,歪着头,用那双圆溜溜的漆黑眼睛,非常“认真”的“打量”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还没从惊愕里缓过神的许初夏。
企鹅的眼神里,有褪去惊惧后的懵懂,更多的是一种孩子气的大胆探究。
仿佛在说:嘿!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在水里?
几秒后,它就失去了兴趣,或许是被远处同伴翻身的银光吸引。
灵活的一转身,鳍肢摆动,一溜烟的游开了。
这份小小的邂逅,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许初夏的内心荡开一圈柔软的涟漪。
他不自觉的笑着。
“哈哈哈,”余知雨倒是毫不客气的笑着,刚才被冰山引起的宏大哲思被这群活力四射的小精灵驱逐的一干二净。
“你看,”他促狭的对着许初夏说,
“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些冰山啊时间啊啥的,在它们看来,都比不上一口虾米有吸引力。”
生命本能的诉求,总是优先于任何宏大的哲学命题。
“返航啦!”向导向大家宣告。
“走吧。”余知雨的声音还带着刚才那番“时空对话”后的余韵,听起来温柔又可靠。
......如果忽略掉他说话时为了掉头又或者就是心不在焉,手中的桨在水里用力的又那么一搅——
哗啦!
一个不大不小的旋涡瞬间形成。
本就因两人重心移动而微微倾斜的小艇猛地一晃!
“喂——!”许初夏被惊的倒抽一口冷气、
重心不稳,身体不由得后仰,慌乱中他本能的抓紧了小艇边缘。
变故来的太快,与治愈自己也懵了。
他慌乱中把手里的桨一抛,下意识扶住许初夏的瘦劲的腰。
双叶桨掉到水中溅起水花。
两人皆是一愣。
许初夏因后仰而微微扬起的头,脖颈线条拉紧,喉结不受控制的滚动了一下。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余知雨扑在他后颈上同样带着惊慌的灼热呼吸。
余知雨更是冻成冰雕。
一股奇异的热流从他的手掌向上蹿,烫的他耳根发麻。
远处是同伴模糊的笑语,近处,两人似乎能听到对方紊乱的心跳。
几只“没心没肺”的企鹅在不远处的水面“噗噗”矛头,歪着脑袋大量这两个石化的奇怪家伙。
“你.....没事吧?”
余知雨触电似的把手收了回去,指腹残留的触感让他不禁蜷曲了一下手指。
“哦,我没事。”许初夏努力忽视腰上残留的触感,很奇怪,明明隔着厚厚的衣物,他总感觉被对方触碰过的地方更为炽热。
他赶紧将余知雨不小心落在水上的双叶桨捡起来递给对方。
余知雨连忙接住。
道了谢后他垂眼看着手中的桨,再看看许初夏还有些神魂未定的侧脸线条,眼底闪过懊悔和更深沉变扭的复杂情绪。
“咳...有点手生。”他解释道。
两人谁也没看谁,空气粘稠。
“咔嚓”
“欸,对对对,就是这表情,自然又亲切。”
唐女士举着相机对着两人兴奋道。
“别动别动,再给你俩拍几张哈!”
-
船桨再次划破水面,这次两人的节奏默契的统一起来,不急不躁,带着一种旅程结束是特有的安然。
许初夏忍不住回头,“冰山巷”依旧保持着他固有的幽深和冷峻。
阳光依旧照耀在这些亘古的守护者身上。
板状的、尖顶的、扭曲的,各种各样的冰上如同站在历史入口的巨人,默默守望着时间的流逝,也等待着某天这场流逝降落在自己身上。
届时,他们会回归大海的怀抱。
或许下一刻,有或者万年、万万年,再次变成冰川,再次矗立在入口。
船队在水面上拖曳出一条条温柔的丝线,一头牵着辽阔冰冷的蓝,一头系着温暖喧嚣的生命当下。
所以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啊。
【1】南极海峡是位于南极半岛北端的一片水域,长约30海里,宽7至12海里。它将乔恩维尔群岛与南极半岛东北端分开。
南极海峡被昵称为“冰山巷”,因为有时会被巨大的板状冰山阻挡,阻碍通往韦德尔海的船只交通。这些冰山从韦德尔海南缘的罗恩、拉尔森和菲尔希纳冰架中断裂而成。
【2】南极冰川的历史可以追溯到3400万年前,当时南美洲与南极大陆分离,导致南极气候逐渐变冷,冰盖开始形成。
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大约有五千年,最早的文字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随后古埃及和中国的文字系统相继发展。
【3】底碛,冰山下面的部分称为底碛。又称下碛,是位于冰川底部的冰碛。
【4】意大利用日月年,中国年月日。
【5】维基百科认为人类有41种蓝,但世界上有 7000 多种现存语言,每种语言对颜色的分类和命名方式都不同。
基本颜色词(blue\日语的“青” 和 “紺”)、复合词/描述性短语(灰蓝、松绿石蓝)、特定文化/物品/自然现象相关的专有名称(月白、cerulean、bleu de roi)、行业术语(RAL色卡、NCS色卡),所以蓝色当然可以轻松过万啦。
【6】板状冰山 / 平顶冰山: 形状如同被切断的桌面;
尖顶冰山 / 塔状冰山: 如同冰砌的城堡或哥特式尖塔,顶端尖锐,形态较为瘦高、险峻;
拱门/洞穴冰山: 海浪和风力侵蚀雕琢的杰作。
【7】冰吟:巨大冰山深处会因应力变化、融水流动或崩解发出沉闷、遥远如巨兽低吼般的声音,更细碎的崩裂则是清脆或爆裂声。
【8】阿德利企鹅是企鹅目企鹅科阿德利企鹅属鸟类,体长46-75厘米,体重4-6千克,而皮划艇长度至少 4.1 米(410 厘米)或 650 厘米。宽度至少 0.75 米(75 厘米)或 55 厘米,对185的小余来说确实hhhhh
【9】企鹅的鳍状肢是其适应水下生活的关键特征,经过漫长的进化过程,翅膀演变为流线型的鳍状肢,使其能够在冰冷的海水中灵活游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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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五万种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