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
心底蔓延开一股无解的情绪,沉甸甸的压在许初夏的胸口,让他辗转反侧。
登船的第12天。
游轮破开亘古坚冰的痕迹,持续的深入地球最南端的海域。
越是靠近那片传说中冰封的大陆,海面下的生灵们便愈发的活跃起来。
南半球的夏季正迸发着它极致的生命力。
海水中肉眼难以计数的鳞虾如同燃烧的碎金,形成了难以想象的巨大聚落。
这大自然的盛宴吸引着海洋中真正的庞然巨兽,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捕食中的鲸鱼的身影频频跃入眼帘。
他们庞大的身躯拱起靛蓝的海面,喷涌的水柱在阳光下滑出短暂而惊艳的弧光。
轰鸣如雷的呼吸声回荡在冰山之间。
他们沉浮、喷气、摆尾,形成了这片冷酷仙境中最震撼的乐章。
然而,这里面却没有一只,是那未被命名的身影。
许初夏伫立阳台的栏杆边,相机悬在他的胸前,镜头忠诚的记录下海面的每一次波动,却一次次带来失望的苦涩。
远处的冰山无声的耸立着,映衬着他的沮丧,在夕阳如融金般的光线下拖出寂寥的影子。
太阳固执的盘桓在天空天际线之上,仿佛不肯坠入黑夜。
此刻是晚上的10点,南极夏日的日落,总是来的这般迟滞而绵长。
许初夏终于松握紧的拳头,带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镜头盖好。
被手心温度焐热的相机贴着他的心房,却传递不来一丝慰藉。
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便对上了已在阳台门上的身影。
余知雨。
他一直知道他在。
从几乎是上传开始,他就成为了以至于眼中一个饶有趣味的“人类样本”。
那道目光起初是带着探究的,就像扫描仪一般不带任何感情的收集数据。
许初夏曾感到几分被审视的不适,不过后来他便自我开记,权当是他在还余知雨人情了。
日子久了,这份目光似乎也添了些不同的意味,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连他本人,竟也悄然习惯了那道目光的存在。
习惯了他默然无声的陪伴,习惯了每一次转身,那道身影总在视野的某个角落。
此刻注意到许初夏的视线,余知雨离开了倚靠的门框,步履随意的走了过来。
他极其自然地伸手从许初夏的脖颈上取下这台沉重的相机。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头,目光越过许初夏的肩头,指向更深邃的苍穹:
“看。”
许竹夏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的顺着与之与所指引的方向,转身仰起头。
其实根本不需要仰头,星星就已经几乎覆盖了他的全部视野。
这段时间只顾着焦灼的盯着海面,此刻才被海面之上的胜景所吸引。
星光泼天而下,以蛮横的姿态闯入他的视野。
比记忆深处任何一次的仰望都更明亮千万倍,更密集亿万颗。
那是足以灼伤视网膜的冰冷辉煌,是穷尽人类一生想象也难以描绘的浩瀚奇观。
南极天空特有的澄澈,仿佛将整个宇宙的无垠和所有星辰的光辉毫无保留的倾泻在了这方小小的天空之下。
他的记忆猝不及防地被拽回了那个遥远的,尘土飞扬的乡下小院。
在那个没有被光线污染的地方,每家每户天一黑就早早睡去。
只有年幼的许初夏,似乎被睡神遗忘。
于是他学会了避开家人的视线,手脚并用的爬上低矮土屋屋顶。
粗糙的瓦片,各者单薄的脊骨,它却毫不在意,只将整个身体摊开,把自己全然交付给头顶那片广袤深邃的星空。
故乡的夜空是低垂的,温厚的,带着一种粗犷而亲密的微光。
他们如同沉默而巨大的朋友,陪着年幼的他咽下所有孤独和无法宣之于口的疑问。
为什么村里人都不喜欢他们家?
为什么爸爸妈妈隔了这么久还不回家?
为什么他会睡不着?为什么星星会亮?
后来他怕屋顶时被徐晚秋抓了个正着,看星星的孩子从一个变成了一双。
再后来沉重的学业碾碎了一切,连爬屋顶都成了一种奢侈的念头。
家人下葬的第二天,他就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困兽,再次攀上了那记忆中的屋顶。
瓦片的棱角依旧个人刺骨的寒风刮过脸颊,视线早已被泪水彻底模糊。
任凭泪水在脸上流过,他依旧倔强地昂着头,用力去辨认——
那几颗曾被他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的只给妹妹看过的星辰。
金牛座的昴星团,猎户座的腰带——Alnitak、Alnilam、Mintaka,他的口语并不准确,却依旧一遍一遍的重复着。
然而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越是急切,越是模糊不清。
星星永远也数不尽,数不清,就像逝去的人儿一旦转身便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
那一夜,家乡屋顶上的星空,连同那个趴在哥哥膝头好奇追问的女孩,都化作了许初夏记忆深处一道被强行冰封豁口。
平日里生产不露,此刻却在南极这片完全陌生的星空下被猝然凿穿。
凛冽的寒风倒灌进灵魂的深处,带着锥心刺骨的痛。
离别是什么?
是飞翔小马背后被定格在黑白照片上的笑脸?
是发黄日记本上的遗愿?
是再也碰不到的柔软发丝?
是午夜梦回时心脏骤停般的空洞。
在那之后完成妹妹的遗愿成为了他的唯一目标。
白瓷罐子里装的骨灰,南极之行背负着的相机。
仿佛做到这一切就能填补那巨大的空白,就能对着虚无说一声:
“你看,我做到了。”
为此,他变成了一只满弓的箭。
他似乎把自己活成了完成妹妹遗愿的工具,将这场本该是生命中最壮阔的旅程,变成了压力巨大的行动。
焦虑如影随形,愁绪与日剧增。
此时此刻,当南极纯粹的星河向他奔来时,当童年那份与星空无言的对话被唤醒。
不是为了更加沉沦与经年的伤口,反而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洗礼。
汹涌的泪水席卷而来,隔着水帘看着这片浩瀚,泼天的星辰显得更加古老,磅礴,也更加永恒。
他们是亿万光年外来自宇宙深处的碎片,历经时空的跋涉,带着刺穿灵魂的清辉和救赎降临于此。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轻轻荡开。
“笨蛋。”
是许晚秋,带着她特有的有点小嫌弃的语调。
遥远的如同来自银河彼端,又清晰的仿佛在耳边低语。
那个声音没有指责,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温柔的挂念。
“南极那么美,那么大.....你却只是盯着海面,盯着一群大家伙,你累不累呀?”
“相机那么重,脖子不酸吗?”
“看看冰山,看看笨企鹅走路摔跤,看看——天!哥哥,快抬头! 星星简直是被打翻的糖罐!”
“.....其实我最想看见的,是夏夏你呀,笑着的样子。”
夏夏是许晚秋给许初夏取得昵称,就像夏天一样,热烈而灿烂。
这是属于许晚秋的纯粹期盼,不是要求他用沉重的目标去证明什么。
她只是在一个星子低垂的夜晚,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文字中畅想着与哥哥一起出去玩的场景。
去看那些只在纪录片里出现的大家伙,去看她想象中的一切奇景。
他最想要的是他能活在那片风景里,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皮肤去感受极地的风霜,用心灵去震撼于自然的伟大。
然后,带着那份震撼和体验,回来说给她"听",或者仅仅是知道哥哥也看到了那份美好,就足够了。
她要他经历要他感受,要他如同小时候带着她爬屋顶看星星一样,带着惊奇和喜悦去拥抱这个奇妙的世界,并好好的活下去。
而不是成为一台被执念编程、只是为了捕捉一个影像而存在的冰冷相机。
许初夏咬住嘴唇,将哽咽压下。
是啊,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所有希望都压在一个渺茫的目标上,完全忘了旅途本身的意义。
他把自己囚禁在"鲸鱼"的囚笼里,对身旁壮丽的冰山,深粉的奇迹,绚烂诡谲的极光,甚至此刻头顶这片足以洗涤灵魂的星河都近乎视而不见。
他只是像个灯塔,一遍遍扫视着水面。
这是妹妹想要的吗?
他会想看到哥哥如此焦虑、疲惫,因为运气不好的绝望吗?
不,绝不。
许初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口冷冽的空气灌入他的肺腑,冲刷走沉淀许久的尘埃与阴霾。
他没有立刻抹去眼角残留的失衡,而是任由星光将这一点晶莹映照的如同星辰。
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伴随着沉痛的顿悟,丝丝缕缕的从心中被凿开的缝隙中弥漫出来。
他微微侧头是现在一次落回了身边陪伴的身影,
余知雨。
这一次他眼中没有了之前的审视与防备,没了刻意的疏离。
他的目光沉静而平和,带着一种刚刚解除枷锁的明澈。
“谢谢你。”
余知雨被他毫无保留的笑容和感谢冲的呆愣住。
半晌才回了一句:“不用谢。”
然后,他得寸进尺,“所以,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
许初夏邪恶一笑,“当然——不是啦!”
星光无言,温柔地洒落在这,可解开了桎梏的心灵上。
许初夏挺直了脊梁,像一个真正的朝圣者,虔诚的去重新拥抱这片,曾被自己隔绝于外的世界的尽头。
【1】昴星团(Pleiades)是位于金牛座(Taurus)中的一个著名星团。在晴朗的夜空中,昴星团呈现为一个明亮的蓝色光斑,通常被称为“七姐妹”,它包含了七颗最亮的星星。
【2】猎户座的腰带是由三颗蓝超巨星组成,分别是:
参宿一(Alnitak)、参宿二(Alnilam)、参宿三(Mintaka)。
夏夏要想谈恋爱,他得先想通一些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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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今夜星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