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空气钻进鼻腔,A23a依旧横亘在,极光早就消失,人群的喧嚣也已褪去。
夜深人静。
拍卖会的后半程,余知雨的状态就像一条搁浅的鱼。
他身上那股对周遭事物的好奇观察感完全消失,人和往常一样安静,只是这份慵懒变成了消沉。
人群散去,餐厅重归寂静。
余知雨摊在椅子上,长腿伸展着,目光落在窗外墨染的大海,有仿佛穿透了它,落向更虚无的所在。
许初夏不喜欢。
“去酒吧。”他说。
余知雨迟缓了一瞬,才将实现从那片空洞中走出来,落在许初夏的脸上。
“好。”
他答应的轻飘,甚至没问为什么,便站起来顺从的跟在许初夏身后。
-
推开通往酒吧厚重的隔音门,喧嚣的爵士乐携着浓醇的酒香和人声鼎沸扑面而来。
迪斯科灯球高悬于顶,闪烁的彩光在琥珀色的酒瓶上跳舞。
“嘿,余先生!”
吧台后的酒保是个高壮的白人,他眼睛一亮,热情的朝余知雨挥了挥手。
待看到余知雨身后走出的许初夏是,那热情的笑容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朝许初夏也点了点头,“晚上好。”
两人在高脚凳上坐下。
迷离变幻的灯光在许初夏过分精致的眉眼上条约,明明灭灭,给他平日里略显梳理淡漠的轮廓镀上一层近乎昳丽的光晕。
就像雪山在暮色中反射最后一道炽热的金红。
黄种人普遍显得年轻,许初夏也才刚上大三。
他眼神里干净和过于年轻的气息让这份昳丽变得有些脆弱。
余知雨的喉咙莫名有些发干,一种像是在带坏未成年的负罪感不合时宜的爬上心头。
要不....给他点杯雪碧?
这么想的同时也是这么干的。
他正要张口说话,却被许初夏抢先。
“喝什么?”青年侧过脸瞥了他一眼,许初夏的猫眼比常规的更加狭长,此刻看着就像一只坐在丝绒布上等待进贡的黑猫。
余知雨被看的宕机,“雪...雪碧。”
声音不大,谅在清晰。
“?”
许初夏有些惊讶,而他身边的酒保更是动嘴一僵,刚擦干净的玻璃杯差点脱手,一脸见鬼了的表情看向余知雨。
上帝啊,这位爷上次抱着酒瓶不撒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呢!
大少爷,您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余知雨只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他赶紧否认:
“不不不,不要雪碧!不是我,是....”
他没敢继续往下说,因为他看见许初夏似笑非笑的嘴角。
“那就给我们上两杯最烈的。”许初夏看着余知雨说。
这下酒保真的愣住了,他看看神态自若的许初夏,有看看旁边脸色瞬间精彩的余知雨,内心疯狂蜀国感叹号:
天地良心,圣母玛利亚,我们是正经酒吧,果然人不可貌相。
当然,余知雨也不是吃素的,那次醉酒确实是意外,他其实还是挺能喝的,毕竟母亲是来自东三省的,尤其是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他把自己泡在酒缸里带了好一阵。
“这,大少爷——”酒保有些犹豫,毕竟许初夏看着真的很像未成年。
但是的门口的警卫员会查,如果没达到年龄,是不可能放人将来的。
“怎么,余大少爷,”许初夏的声音带着挑衅,“你不敢?”
激将法。
简单、粗暴,但显然错中了余知雨此刻混乱又幼稚的胜负欲。
他下颌线微微紧绷,手指在吧台光滑的木质边缘敲了一下,情绪被瞬间点燃,“来就来!不过....”
一丝狡黠的光从眼中闪过,“输的要答应赢得人一个要求。”
“你确定?”许初夏挑眉,故意拖长调子,
“余大少爷?我可是身无分文的穷学生,给不了什么哦。”
“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说到做到。”余知雨定定的看着他。
“一言为定。”许初夏答应的干脆,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
“1.”
伏特加基酒被点燃。
晶莹的液体在杯中荡漾,散发着危险的凛冽香气。
事实证明,人确实不可貌相,尤其是许初夏。
当余知雨第六次看着许初夏面不改色的将烈酒干脆利落的倒入口中,连喉结的滚动都显得冷静自持时,他额角的青筋已经开始突突了。
他自己才喝完第五杯,火线已经从喉咙烧到肠胃,脑子仿佛被灌入劣质润滑油,运转开始出现杂音。
反观许初夏,除了百战的额热梗透出一点点诱人的薄红外,眼神依旧清亮如冰泉。
酒保全程处于一种震惊过度的麻木状态。
两人饮酒之余还要了几杯shot,这样混着喝,极度容易醉。
余知雨已经算是能喝的了,没想到许初夏更是厉害。
第五杯微雕更烈的酒入口后,余知雨试图挺直腰板的努力宣告失败,他先是身体晃悠了一下,头“咚”的一声轻磕在吧台上。
许初夏要了两杯醒酒汤,自己一杯,余知雨一杯。
而余知雨终于在辛辣的姜汁中找回魂魄,他半闭着眼,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全数压在了许初夏瘦削的肩上,手臂无力的挂在他颈后,呼出的热气灼热又带着酒气。
许初夏面无表情,稳稳的架住这只醉醺醺的大型挂件,对酒保微微颔首:“谢谢款待,我们先走了。”
酒保脸上的表情已经从震惊转为崇拜,看着许初夏轻轻松松带着那个比他更高大,又很结实的“战利品”走向大门,背影清瘦却带着力拔山兮的从容。
“您....慢走。”
这语气,就像在送别一位凯旋的勇士。
冰凉的舱室走廊让余知雨清醒了一些,姜汁也开始发挥作用,他有更多力气支撑自己,不必把全部重量压在许初夏身上。
等回到房间,许初夏把这摊烂泥卸到沙发上,沙发上的大只立刻软了下去,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
他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余知雨。
这次的余知雨显然还残存了些意识,眼睛能睁开一条缝,眼球也能跟着他的手动。
许初夏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余知雨面前,“一加一等于几?”
余知雨艰难的坐起,盘起腿,手肘抵上膝盖,手掌拖着下巴,“哦,这真是个有趣的题目。”
“你想从.....哪几个角度得到答案?....我们可以从皮亚诺公理、集合论视角.....抽象代数、Church-Turing Thesis.....”
许初夏的眼皮不受控制的调了一下,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停!”许初夏当机立断,手指按在余知雨的脑门上,止住了这位“数学家”的宿醉论文,“看出来你确实没怎么醉了。”
他感觉,如果自己不制止余知雨的话,这家伙估计要从物种起源开始解释这道题。
房间的暖气放的很足,许初夏挽起袖子。
“来吧,现在可以兑现你的诺言吗?”
余知雨迷蒙的眨了眨眼,想起了两人的赌约。
OK。
他举手示意。
显然许初夏的洁癖凌驾于一切八卦之上。
“但在此之前,我们还得先洗漱。”
他手指了指浴室的方向,“能自己搞定吗?”
大概是“洗漱”二字出发余知雨的底层代码了,他“嗯”了一声,站起来走向衣帽间,接着,目标明确的走向目的地。
水声哗哗的响起,许初夏靠在门框边听着,确保里面没有传出人滑倒亦或者“水淹七军”的灾难才稍稍放心。
两人终于在床上坐下。
热水冲刷掉狼狈,暖气调节到人类适宜的温度,灯光被调至最暗,光线将他们的侧脸此昂潜在一圈昏黄柔和的光晕里,影子被拉长,投射在简洁的墙壁。
“余知雨,”许初夏的声音轻轻的,却打破了这过于宁静的氛围。
“我不占你便宜,我问我一个,你也问我一个。”
“不要。”余知雨立刻拒绝,声音带着酒劲刚过的低沉,却异常干脆,“愿赌服输。”
他靠在床头,脑袋微微仰着,露出线条清晰的喉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许初夏看着他这幅“认命”的姿态,心头一丝莫名的负罪感也消失了。
他的目光沉静,径直看向那片浓密的睫毛,抛出那个在心底盘旋已久,却几乎笃定了答案的问题:
“你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余知雨的睫毛及其轻微的颤了颤,唉在眼睑下抖落一点碎光。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海雾中飘来,
“索菲亚.....Sophia.”
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高烧那天无意识呼出的那个破碎音节在此刻终于变得完整。
那声脆弱无助的呢喃,承载的正视眼前这人无法言说的重量。
而且,大概率.....
“那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许初夏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里的“不在”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就像昨日傍晚一起玩的双人游戏一样。
思想、想法,他们有时就像共用了同一个大脑。
却有些那么的不一样。
只是这个不一样在哪里,目前许初夏还没想明白。
“嗯。”
余知雨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向许初夏身旁柜子上的小夜灯。
许初夏拼凑出了答案。
在张甜扑进他怀里时,他就有所察觉,此刻这份预感被彻底打通。
两个不尽然相同的人,两条本不该相交的轨迹,却因共同背负“妹妹”的离去而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南极这片世界的尽头诡异的重叠了。
“节哀,”许初夏点点头,“我问完了。”
干脆利落的结束,反而让余知雨有些猝不及防。
他怔怔地看着许初夏,眼中有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和不满足。
虽然知道许初夏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甚至在自己提出这个赌约的时候,他就想到对方会问他这些问题。
以至于在发现自己输了的时候,他心中还有一些快感。
他宁愿许初夏刨根问底,让他破釜沉舟般的将一切故事托盘而出。
可惜没有如果,就像一刀切断纠缠的风筝线,只留下手里拽着空线轴的怅然。
他微微皱眉,“真的不问了?”
语气带着点委屈和不甘。
许初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似乎在说,“不是你刚才斩钉截铁地说愿赌服输的吗?”
余知雨被他看的有些心虚,但此刻酒精残留的眩晕和内心强烈的不满足感压倒了他的理智。
他忽然毫无征兆的凑近了许初夏。
蓝发青年身上那种干净好闻的气息和一丝酒后微醺的热意,瞬间强势的侵占了许初夏的领地。
“好吧,”他放弃讲道理,直接发动技能——
清澈的眼神配上一点点歪头的动作,像极了一只知道自己犯了错,但企图蒙混过关的蓝毛犬。
他看着室友的眼睛,耍着无赖,
“那到我问了。”
“说好的愿赌服输呢?”
许初夏再次提醒,试图绷住脸,但那过分亲近的距离和对方身上刚洗完澡带着香波的气息,还是让他身体向后倾了半寸。
“就一次。”
以至于竖起一根手指,眼神真诚且无赖,又往前蹭了半分。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乎于呼吸相闻。
许初夏甚至能看清余知雨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瞳。
对方身上的热度透过单薄的睡衣布料传过来,是带着心跳的温暖。
许初夏无奈的发现,他习惯性的冷静,在这只家伙面前简直溃不成军。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放弃了抵抗,
“行行行,你问吧。”
语气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纵容。
在余知雨提出赌约的时候,许初夏就知道这家伙有问题想问自己,刚才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他还有些纳闷了。
没想到在这里等他呢。
余知雨得到了想要的许可,眼神专注的惊人。
他的身体微微后,留给许初夏一点喘息的空隙,目光却牢牢地锁定着他,仿佛要将对方看透一般。
“那你,现在,走出来了吗?”
他想他想让自己前几天的疑惑得到答案。
许初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滚的情绪。
那一瞬间,无数个被痛苦碾碎的日夜在他的脑海里呼啸而过。
许晚秋离世那天的惨败日光,停尸间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撕心裂肺却无法落泪的窒息感,随之而来的滔天愤怒、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仿佛能将灵魂都吞噬的绝望。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会如此轻易地被恶意的漩涡撕碎?
然后呢?
然后他发现愤怒无用,哀嚎无用。
在冰冷的坟包前,甚至连诅咒都失去了力量。
他们家只剩他一个人了,他必须站起来,为许晚秋,为她生命里的太阳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背负着她的那一份,替她看看这个世界的辽阔与壮美。
为了她那些没说完的期盼——走出去,走出大山,好好活着。
所以他没有崩溃,他强迫自己从泥潭里站了起来。
几秒钟的沉默被无限拉长,许初夏再次抬起眼时,没有了惯常的冷漠,也没有崩溃的软弱,只有一种历经淬炼后的平静,这是他坚定的内核。
他看着余知雨,眼神坦诚的像月光下初融的冰泉。
“我在尝试了。”
然后在对方专注的注视下,他嘴唇极其轻微的勾勒出一个弧度。
“所幸我快成功了。”
坦诚双方的坦诚让气氛变得柔和,没有了刚才饮酒时的针锋相对。
取出虾的目光,落在余之雨那头过于醒目的蓝色长发上,仔细看,其实于知宇的头发是微卷的,在温暖的灯光下,那么蓝色褪去了白日里的冷锐,泛着柔和的光泽。
“对了,”他开口。
“余知雨,你为什么要留长发啊?”
余知雨用修长的手指缠起一缕垂落在耳边的蓝发把玩着,眼神变得柔软又怀念。
“是索菲亚。”
他的声音染上模糊的笑意。
“她自己就是长头发,很厚很长的那种。所以每次吹头就像在打仗...”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眼角上扬。
“他自己嫌弃举着吹风筒手酸,又总觉得保姆吹的不够细致,发根不够蓬松,所以....”语气里染上了无可奈何,
“所以每次洗完澡她就顶着一头湿发跑到我的房门口,抱着膝盖,就这么眼巴巴的瞅着我,什么也不说。”
许初夏听得有趣,“然后你也不服气,也留了长发让她给你吹回来?”
索菲亚的性格在宇智宇的描述里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和可爱。
余知雨微笑着点头。
但其实最后也没吹成,他想,这头长发,其实是他彻底失去了这个资格之后才真正留起来的。
在昏黄的光线里,两艘在风浪中被抛到一起的小舟,沉默的消化者,心中那份相似的痛楚。
疲惫,如同冰原上悄然弥漫的雪雾,无声的浸透上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心灵的倦怠。
酒精最后的催眠作用此刻才迟迟到来。
沉重的眼皮像挂了千斤坠,一次次挣扎着想,抬起又一次次无力的垂落。
没有人说晚安,也忘记了是谁先躺下。
余知雨的头发凌乱的散落在洁白的枕头上,像一滩打翻的蓝色墨水。
他面向着许初夏这边的方向,呼吸逐渐变得悠长缓慢,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取出下平躺着,目光静静落在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他还在思考,思考余知雨那个关于“走出来了吗”的问题,
思考自己那句“快了”是否足够真实。
身体上的疲惫是真实的。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思维,沉香混沌,它打败了意志,淹没了所有感官。
在彻底沉沦的前一刻,他侧过脸,不知为何的看了余知雨一眼,便陷入了深眠。
在这片远离陆地的漂泊之地,在巨大哀伤的映照下,两个灵魂短暂的靠近呼吸本身就是一种沉默的慰藉。
小剧场:
两人在一起很久以后。
许初夏破天荒地的喝醉了一次,拉着余知雨讲了一个晚上的物种起源。
余某人觉得好笑,遂全程录像......
shot就像是一口干的,相当于喝白酒的小盅。度数可以称为酒届意式浓缩[狗头]
【1】余知雨解释一加一,按照顺序:形式算术系统中,自然数的加法通过皮亚诺公理(Peano Axioms) 递归定义;依据康托尔基数算术;环论(在任意环Ring);丘奇-图灵论题(计算理论与可计算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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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酒后(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