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低沉悠长的喷气声穿透清晨的静谧,像是深海传来的叹息。
这声音将许初夏从混沌的潜眠中唤醒,他动作利落地起身,赤脚踏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向阳台。
薄雾中,他的视线如同雷达般迅速掠过海面,精准锁定那道远处拱出的、转瞬即逝的黑线。
那是鲸的脊背。
他耐心地伫立,直到那庞然巨物完成一次深潜前的呼吸,厚重如翼的尾鳍优雅地划破水面,短暂地定格在铅灰色的海面之上。
“咔嚓”
目送鲸影融入深蓝,许初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退回温暖的房内。
他打开电脑的动作透着一丝麻木。
邮箱列表无情地铺开。
没有新邮件,更刺眼的是提交的“10条识别报告”状态栏那一连串冰冷的“已识别”标记,
数字“10”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沉甸甸砸在他的心上。
今天是南极旅程的第9天,十八天的旅程已经过去二分之一。
许初夏拍到的鲸,没有30也有40,尤其是抵达南乔治亚岛后,鲸鱼的数量明显变多了,昨天甚至遇到了鲸鱼集体捕食鳞虾的场景。
……然而,连一条未被登记的鲸鱼都没有找到。
机械地上传、点击、确认……重复的动作早已失去心跳,徒留指尖的冰冷,越是想抓住那丝微茫的独特,越是感到巨大的空寂和无言的讽刺。
舷窗外,极地晨曦开始铺洒,将天空揉成粉紫色的浪。
这般浪漫的天幕下,许初夏只是面对着屏幕的光源,僵坐着。
眼周涌起的酸涩和干涩感顽固不退,视野边缘开始模糊,他甚至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些犹豫,轻轻拍上他的肩头。
许初夏一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眼中那层未及拂去的水光,在余知雨的眼中格外清晰。
余知雨整个人顿住了,手足无措四个字在他身上具象化。
在他的家庭里,他是那个幽灵般的透明存在。
承上启下的排行三,父亲的期望放在他威严的长子长姐身上,母亲的柔情则被下面那对龙凤胎悉数接纳。
他的童年和少年,是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与墙壁无声的对话。
他未曾习得如何解读脆弱,更别说如何抚平它。
余知雨在记忆深处快速闪回。
妹妹气鼓鼓冲进他房间那一次……他给了……什么?
一颗糖?
焦糖味还是柠檬味?
可是,现在他手里没有这东西,上船那天他甚至只背了一个包,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
剩下的什么都没了。
那他该怎么办?
另一个片段从脑海中跳出来:姐姐和父亲吵架后摔上家门,接着引擎轰鸣远去的身影。
出门?
没错,至少得先离开这个充满挫败感的房间。
从踏上那片充满铁锈与骸骨气息的南乔治亚岛海岸至今,已经四天了,这四天里两人都没下过船。
余知雨看了看手腕,9点15。
意识里闪过公告栏,
9点半的皮划艇,目标南乔治亚岛。
还有15分钟就可以坐冲锋艇出发了。
他走到许初夏面前,拍了拍他,等到许初夏看到他时开口道:
“走吗,去陆地?”
刚被拍醒的许初夏还沉浸在自己的郁卒里,脑子迟钝地转了转。
接着他就看见余知雨拍他之后就像宕机一样,眼神放空仿佛,突然间看表,再到蹦出一句邀请。
“为什么呢?”许初夏下意识反问,他的声音还有一点残留的鼻音。
这一问,像颗石子卡住了余知雨的脑袋,他的潜意识觉得绝不能把
“看你沮丧所以想带你出门”的想法说出来。
太奇怪了,也太不准确了,他甚至连自己猜的对不对都没把握。
“就,”
他喉结滚动一下,眼神彻底失去焦点,固执地黏在不远处的墙角纹路上,
“有点……有点无聊是吧。嗯……想、想出去……透透气!”
声音虚浮,尾音轻得几乎要飘走。
这借口编得……许初夏几乎是瞬间就确认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太刻意,太生硬了,完全不符合余知雨平日的言语风格。
就在这时,一点温热的湿润划过了他冰凉的眼角皮肤,恰好停滞在抿紧的唇缝边。
咸的,如同海风的味道。
再看向这个局促得眼神乱瞟,因为“撒谎”而浑身不自在的室友。
一股暖流冲破了悲伤,奇异地涌了上来。
许初夏唇角终于忍不住勾出一个几近失笑的弧度,喉咙里逸出一点近乎叹息的气音。
他站起身,随手合上那令人窒息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把那份无形的沉重暂时关在里面。
“行叭。”
他轻轻颔首,语气出乎意料地轻松了几分,带上了一点调侃的尾音,
“那就,出发!”
-
刺骨的寒风在南乔治亚岛粗糙的黑岩裂隙间呼啸穿梭,粗粝地剐蹭着每个人的脸颊。
这里是一片被栅栏圈起来的公墓,栅栏原本是白色的,经过岁月的侵蚀,露出了原本的木色。
长眠于此的死者大多是来到这里的捕鲸人。白色的十字架面向大海,面向蓝天,面向他们回家的路。
而其中,一块朴素得近乎潦草的石碑,就是沙克尔顿纪念碑。
这个成年男性高的石碑背后,是排成一道笔直的白色篱笆。
探险队长从厚实的防风斗篷下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扁平银壶,瓶身早已布满霜花。
他拧开盖子,一股浓烈醇厚的、带着橡木和焦糖气息的辛辣味道撕开了极地凛冽的空气。
纯正的麦芽威士忌被均匀地倒进众人捧在冰冷胶皮手套里的金属杯子。
“敬欧内斯特·沙克尔顿爵士!”
队长的呼喊被灌进来的风裹挟着,变得有些稀薄。
“敬那不屈的灵魂,敬那带领所有船员绝境求生的坚韧!”
“敬——人类的勇气!”
冰凉的金属杯沿碰到唇边,许初夏微微吸啜了一口,辛辣的热流滚下喉管,在胃里烧起一小团火焰。
耳边是队员们低声复诵的致敬声,带着真切的敬仰。
他透过迷蒙的寒风望向那块朴素的石碑,几天前余知雨在船舱里那番带着冰碴儿的评价再次浮现。
......真的是这样吗?
许初夏问自己,然后他在心中摇头。
人类对这片白色大陆的所谓“征服”,确实伴随着血腥与愚昧的掠夺和无尽的杀戮。
无数鲸鱼、海豹在这片海域的油污和血水中倒下,堆积的骸骨甚至填埋了海滩。
但错的难道真是“到达”和“看见”本身吗?
队长收好了仅剩一点底儿的酒瓶,这点珍贵的“暖阳”已经完成了它的仪式使命。
队伍开始缓慢地沿着预定路线向后撤,目标是将所有人安全送上返程冲锋艇集合点。
脚下的雪被冻得异常坚实,靴底踩上去咯吱作响。
今天天气倒是不错,虽冷到骨子里,但风雪暂时歇了口气,
阳光透过稀薄的高空云层,在广袤的冰盖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影子。
空气透亮得有种不真实的质感,视线所及是一片浩瀚无情又纯净得令人心悸的灰白世界,
与远方深蓝的冰川、铁灰色的铅云层层叠叠交融在一起。
许初夏放慢脚步,目光看向那个沉默的走在队伍侧后方的身影。
是余知雨。
那个在温暖船舱里对着书本刻薄解剖英雄光环的余知雨,此刻穿着厚重的冲锋服,在凛冽风中眯着眼回望着刚刚被抛在身后的墓碑方向,神色复杂。
许初夏靠了过去,积雪在脚下沉重地发出挤压声。
“其实我挺佩服沙克尔顿的。”
他看着前方延伸至冰原深处的雪坡轮廓,
“为他的坚韧,为他能把一群人活着带出去的奇迹。这不单是幸运的幸存者,这是一种……燃烧生命来求生的意志极限的证明。”
听到这,余知雨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看向他。
“你前几天的话……我觉得是把杀戮归结于发现本身,是个误区。”
许初夏的思维如同解一道逻辑题,线条清晰。
“地球是圆的。我们终有一天会登上这里,登上南极是人类无可避免的历史结果。”
“而探险是人类的精神,好奇心驱使着我们穿过远古的愚昧,就像火把指引着我们不断前行。”
他顿了一下,加强语气,
“错误的从来不是登岛,不在测绘。错误的是那些闻着血腥味儿扑来掠夺鲸油的捕鲸人。”
“错的是那些举起屠刀的贪婪。”
许初夏说完,看向余知雨。
寒风在他们之间打着旋,掠过冰冷雪原上。
偶尔有远处冰块撕裂的闷响打破这一份肃穆又脆弱的寂静。
片刻无声之后,余知雨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雪花扑簌簌落在他额发和肩膀上。
“确实,我没意识到我陷入了思维误区。”
他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你说得对。即使库克没能上岸,终有杰克、杜克会到来,好奇心是不能被谴责的。”
他抿了抿冻得没了血色的唇,
“但……我心底里还是喜欢,喜欢另一个。”
他的声音带上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任性的孩子气,
“你知道的。”
“斯科特?”
许初夏接口。
余知雨点点头,
“即使第一就意味着胜利,第二则什么都不算。”
突然间,许初夏的脑子里突然窜出一个无厘头的联想,他甚至没来得及筛选这个想法是否妥帖就脱口而出:
“除非……他永远是第二名。”
“啊?”
余知雨侧过头,眼神茫然,显然没跟上这个逻辑跳跃。
“打个比方,比如四年一届的全运会。顶尖短跑健儿云集,巅峰对决,只为那零点几秒拼尽全力……但冠军每次总不同!”
许初夏说得飞快,“然而每次,总有一个稳定如磐石的人,永远,永远,恰好在冠军队友的身后撞线,精准无误地排在第二位!”
“……流水的冠军,铁打的亚军?”
余知雨愣住了片刻,随即不可思议地低声重复了一遍,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这句话背后的荒谬逻辑,又联想到自己说的“喜欢斯科特”。
……一丝真正绷不住的笑意猛地从他常年缺乏表情的脸上绽开。
那笑容罕见极了。
先是嘴角非常克制的向上扯动,像是在激活长久未使用的面部肌肉,接着眼底像是被投入了冰湖的石子,一点点漾开细碎的光亮,像是被这个极端“地狱笑话”给戳中了神经,以至于他罕见地破功,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哈哈哈”
他一时间没忍住,张嘴笑了出来,
很快又因为风将雪花吹到嗓子而咳了起来。
许初夏自己说完,也突然觉得过于离题万里了。
对着一个探险悲歌讲全运会段子?
他尴尬地想抠冰面。
余知雨边笑边咳,缓缓转过头目光深深的投向来时路的方向。
那座朴素的石碑,在辽阔壮丽的极致荒原景色下,早已浓缩成一个细小的黑色三角点,孤独地嵌在巨大的冰雪卷轴里。
一个如此渺小,却又以人类精神刻度强行刻下的印记。
许初夏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个几乎要融进背景里的小点。
望着那个代表探险家终焉之地的地方,另一个人的临别话语毫无征兆地侵入了他此刻放松的心绪。
那位失败的斯科特船长给妻儿的绝笔信,带着穿透时间冰冷墙壁的力量:
“关于这次远征的一切,我能告诉你什么呢?”
他低声念了出来,声音很轻,融进风声里,又清晰传入身旁人的耳朵。
“它比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不知好多少。”余知雨将许初夏未尽的话语补充完整。
一个更大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比刚才那个还要浓郁几分。
那是一种被深深共鸣击中灵魂核心的光彩。
他凝视着那个看不见的小点,声音裹着来自心灵深处的热流,带着一种终于撕开某种坚硬外壳的坦诚,清晰地回答:
“是啊……这就是我出来的原因。”
风雪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余知雨的眼神落在远处那无垠的冷酷冰原上:
“20天前我无意间读到这句话,像被无形的东西推了一下……。”
于是几天之后他刷到了许初夏发的帖子,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海风刮过了他的侧脸,他难得没有推一下眼镜,而是任由寒风掠过自己额前的碎发,目光投在远处那个已经渺小得不复可见的石碑方向。
“所以我就在这里了。”
他最终说道。
冰川与天空接壤的尽头突然传来一声悠远深长的空灵巨响——那是冰山崩解的轰鸣声。
海鸟乘着气流,在冰川碎裂形成的浮冰峡谷间快速穿梭。
广袤而冷酷的冰原尽头,海平线以下正翻滚着无法窥见的巨大激流。
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
真的,在家中间的孩子很容易得不到爱。
【1】沙克尔顿纪念碑,周围经常被一群迁徙的小巴布亚企鹅包围,他和他的 28 名船员在这里露营了四个半月的南极冬季。最终,沙克尔顿和其他一些勇敢的人航行到南乔治亚岛,然后返回以确保其余船员的获救。
【2】确实有在沙克尔顿纪念碑前和威士忌的传统,喝的应该是Shackleton Blended Malt Scotch Whisky_700ml,百年前斯科特在南极遗落的威士忌,百年后人们怀着崇高的敬意,复刻了这瓶冰封在南极洲一百年的威士忌。
【3】错误的从来不是登岛,不在测绘。
【4】使用的是“流水的第一,铁打的第二”这个梗,但是不要去嘲笑,因为无论是谁,能保持在第二都说明了这个人的能力非常的强大。
【5】“关于这次远征的一切,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它比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不知好多少”摘于《人类群星闪耀时》中斯科特写给妻子的信。
【6】“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出自荒木飞吕彦的《JOJO的奇妙冒险:幻影之血》的威廉·安东尼奥·齐贝林之口。原句是:“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人类的伟大是勇气的伟大。”
致敬致敬最初的黄金精神,以及齐贝林一家满门忠烈[爆哭]杰洛啊[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一片墓地(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