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艏劈开凝结千年的寒流,像一枚银针滑入冰蓝锦缎的皱褶。
南乔治亚岛的轮廓在浮冰簇拥中渐渐刺破海平面,炭黑色山峦顶着永恒的雪冠矗立,宛如大地深处拔出的的獠牙。
而这雄浑荒凉的造物,此刻却被无上沸腾的生命点染:
海岸线上泼洒着喧嚣的鸟鸣,岩石黝黑处缀满毛皮油亮的象海豹,更有无数橙黄脖颈闪亮的帝企鹅,成群结队,笨拙而坚定地从视线尽头排挞而来。
因海上日停滞了两天的广播适时响起,柔和的英文女声介绍着今日登陆方案。
甲板上早已喧嚣涌动,长焦镜头和兴奋的低语组成朝圣的合奏。
舱室里,许初夏平静地锁上了镜箱,不同于其他,他今日的朝圣地在船腹深处的讲堂。
-
清晨微弱的天光透过圆形舷窗渗入房间。
许初夏将几样必备物品,
笔记本、笔、一台小型卡片机有条不紊地塞进斜挎包。
邻床传来窸窣声响,余知雨醒了,但并未立刻起身,只是侧过身,目光穿过镜片投射过来。
“去岛上?”
他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
“不用。”
许初夏拉紧背包带,没回头,
“有讲座。正好有几个问题攒着,想去问问科研组的人。”
余知雨沉默了两秒,“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对于许初夏口中的“几个问题”具体是什么,他似乎兴趣了了,也未再追问。
对话到此为止,房间重新落入寂静。
一种对于相处多日的他们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各自沉思的静默。
-
沙克尔顿的故事许初夏已经耳熟能详。
但当那位留着络腮胡的魁梧E国演讲人用英文铺陈开那些传奇的冰海求生时刻时,许初夏深黑的双眸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的微光。
詹姆斯·库克船长那远在1775年的“主权宣告”,被置于冰冷现实主义的滤镜下解剖:
所谓“苦寒之地,难见阳光温暖,只有无尽冰雪掩埋的谎言”
更像一个为了野蛮扩张的理由。
而沙克尔顿的“坚韧号”传奇,那800海里、16天生死时速的搏命航行,则在演讲者极富感染力的叙述中,被提炼成一首人性的赞歌。
在座的旅客几乎所有人都被攥紧了呼吸,想象着那位爱尔兰探险家如何在南极的绝对恶意里,用意志撬开生门。
聚光灯暗下,掌声过后人群渐渐散去。
许初夏却留了下来,目光落在讲台前整理笔记的演讲者身上。
某种冲动驱使他在靠近时,用中文试探着发问:
“关于库克船长首次测绘的局部不精确性,和后期捕鲸活动路线偏差的关联......”
这是他想了一天的问题。
络腮胡须的俄罗斯人惊愕抬眼,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啊哈,是你!登船演练时安静得像块甲板的中国摄影家。”
他流畅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卷舌音,
“没想到你懂这么多,不过……”
他手指夹着一支铅笔,在空气中虚点,带着教授面对棘手课题的窘迫,
“这太专了小子,得去找点老档案……图书馆里有!我带你去?”
许初夏脊背肉眼可见地僵直了一瞬,像是被无形的藤蔓勒住。
对方爽朗的热情仿佛一束过于耀眼的探照灯。
“非常感谢您的解答,不过我自己去找就好。”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急着转身,走到一半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停住,转头。
指尖下意识地捻了捻斜挎包带,镜头和笔记本安稳地藏在里面,许初夏开口道:“我不是摄影师啦,我只是对拍照感兴趣。”
接着,几乎在俄罗斯人反应过来前,就已经转身融入了舱门外的阴影里。
身后是对方爽朗的笑声,
“祝你好运,小摄影师!”
许初夏的耳尖瞬间变得通红。
-
图书馆的门推开,迎面是熟悉的纸张、尘埃和海风浸染过的古旧皮革气味。
午后的光线透过圆形舷窗斜射而入,在密集的书脊和沉重的橡木桌椅上切割出明暗的疆域。
室内安静得只剩下通风系统的低吟和……翻页声。
余知雨。
他正背对着门,整个上半身几乎要嵌入那本厚重得像一块砖的巨大画册里,标题应该是德文。
桌上除了惯用的笔记簿和钢笔,还零散叠着几卷深蓝色封皮的极地探险年鉴。
其中一卷书签带垂落下来,泛黄如深海沉船露出的桅尖。
他蜷坐在高背椅里,像一枚投入知识汪洋却激起无声涟漪的石子。
许初夏的脚步声最终停在桌前半步。
余知雨似乎不需要回头,便能在捕捉到那道落在自己肩胛骨的安静目光。
“问题,解决了?”
他终于把脸从画册上方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平稳地越过封面望向许初夏。
“没有。”
许初夏走近,指尖点着他刚刚放下的《南乔治亚捕鲸日志图谱》英文版。
“还是库克测绘的问题。”
他把疑问朝余知雨重复了一遍。
余知雨没看那本图谱,手指点了点桌面另一侧翻开的一部装帧更为古典的大部头。
是一本的封面有些剥落烫金的书名模糊不清,边缘布满水汽侵蚀的波纹的书。
“误差在经度上的差异更大。因为库克用月距法的基准点设定参照误差了格林尼治标准线半个‘格子’。”
余知雨解释道。
“捕鲸佬才不管这些,他们靠冰山轮廓和鲸群洄游线找路,坐标是他们自己偷偷测画的,藏得像老海狗的藏宝图。”
他顿了顿,拿起那本国籍不明的书翻开某一页,手指点着一列德文表格和旁边清晰的海图标示。
“看,这才是真正在用的图。”
“我以为你对这些也很欣赏?”
许初夏忽然冒出这一句,意指刚刚那场对沙克尔顿的赞颂诗篇。
余知雨身体往椅背深处又陷了一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另一本书的布面书脊。
许初夏认出来,那本被放房间书架上的《人类群星闪耀时》。
“沙克尔顿?”余知雨的鼻息间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嗤声,指尖轻轻叩了叩深色封面上烫金的《STERNSTUNDEN DER MENSCHHEIT》标题上。
“一位将求生本能发挥到极致的领导者......一位幸运的幸存者。他被塑造成传奇,而这座岛——”
他的目光投向舷窗外矗立的锈蚀鲸骨残骸和被冰雪半掩的破败油罐,
“——在他1916年踏上它之前早已浸透了一个多世纪的血腥和油脂。沙克尔顿的‘救赎’,不过是让这满目疮痍的屠戮地,意外获得了一层属于探险家英雄主义的叙事油彩。”
他转回头,镜片后的目光寒凉而锐利:
“发现,带来的只是短暂的虚荣;
‘征服’,留下的却是永恒的伤痕。”
“人们把他的船命名为‘坚韧号’,赞颂他的不屈。但这片土地真正需要坚忍下去的,是在他到来之前就早已被人类的斧锯和标枪几近灭绝的生命。”
许初夏的目光闪了闪。
余知雨的视线仍然紧紧停留在那本厚书粗糙的布面书脊上。
短暂的沉默让周遭空气陡然凝结了几分。
“那你喜欢谁?”
许初夏问出口的同时,脑中已掠过那夜凌晨两点摇曳的灯光里,那册泛黄封皮的一瞥。
也许那个倒在南极点附近的失败者,他在心底猜测到。
“斯科特。”
余知雨的回答正如所料,“罗伯特·斯科特。”
“他是到达南极点,然后死在归途的人。”
许初夏陈述着公知的事实,“一个失败者。”
“‘失败者’?”
余知雨侧过头,第一次让窗外的雪光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映得镜片一片雪亮,短暂地模糊了情绪。
“当阿蒙森用狗拉雪橇、轻装高效的实用主义逻辑踏上南极点的那一刻,胜利的天平就已经倾斜。”
“斯科特和他的小队,带着笨重的西伯利亚矮种马,拖着满是人文学科梦想和维多利亚气质的装备,一路挣扎、一路思考,在极致的寒冷与匮乏中写下他们的记录。”
余知雨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在读一段铭文被海风侵蚀的刻字。
“他的伟大,不在于征服冰冷的极点,而在于当极点残酷地征服他时,那些于彻底的绝望与濒临崩溃的肉身缝隙里,迸发出的、属于‘人’的最后脆弱的坚韧。”
“那不是征服大自然的凯歌,而是人类自以为的浪漫向未知挥出的却最终被碾压折断的长矛……他却用这柄折断的长矛,在失败的尸骸堆上,为‘勇气’本身完成了无上的悲情加冕。”
书页一角被他的手指抚平,指节在布面上压下微痕。
“如同他墓碑上的字。”
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在寂静的书架间振响: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去奋斗,去发现,永不屈服。
暮色沉降前,游轮悄然离开南乔治亚岛的视线。窗外海天交界的颜色由灼人的冰蓝转为沉郁的靛紫。
......
夜色降临,许初夏和余知雨回到了房间,空气陷入寂静。
今夜分外不同。
深蓝如幕的冰川海域,鲸的鸣唱陡然变得频繁而急迫。
悠长、低沉、穿透厚重的钢板舱壁,一声接着一声,像遥远星球传来的编码暗语,又像冰山深处冰层碎裂的闷雷。
它们在呼唤什么?
也许是某个逝去的探险时代?也许只是同伴在冰川迷宫中的定位?
许初夏没有碰相机。
他躺在床上,隔壁床上余知雨依然背对着他,轮廓隐在一片黑暗里。
他闭上眼,斯科特的墓志铭和余知雨那几句清冷又灼热的剖白,混合着窗外低沉宏大的鲸歌。
歌声在墨汁般晕染的北极夜里,反复撞击着他的脑海。
一个失败者的影像,在那悲壮的诗意与不绝的呼唤中,却前所未有地清晰炽热起来,几乎灼伤了他一贯冷静的理智。
而书架暗影里,《人类群星闪耀时》的烫金书脊在微光下沉默着,其中描绘远征南极的章节,如同一块未曾融化的寒冰。
这两个人的日常还是很安静的,他们属于各干各的,然后知道对方很博学。
其实这章才是他俩关系的转折,相互交流知识才是舒适区,他们之前都是在诡异的进行着人类所谓的社交。(都是学的,所以有时候会看起来很诡异你知道吗。)
【1】船艏,是指船舶前端或近前端部分,在起到减少船身水中阻力、消减海浪冲击、增加船舶稳定性的重要作用的同时,也是船舶重要的美学元素。
【2】欧内斯特·沙克尔顿(Ernest Shackleton,1874年2月15日—1922年1月5日),又译薛克顿,英国南极探险家,出生于爱尔兰的基尔代尔郡,在10个孩子中排行第二。他以带领“猎人号”船1907—1909年向南极进发和1914—1916年带领“坚韧号”船的南极探险的经历而闻名于世。
【3】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三次跨越南极圈,到达南极大陆附近,成为人类认识和征服南极的开端。
“苦寒之地,难见阳光温暖,只有无尽冰雪掩埋的谎言”这句话出现在了我的摘抄本上,但是没有标出来源,我也没有找到是谁说的,如果有人找到了麻烦告知一下。
【4】注意,现实中没有一本叫《南乔治亚捕鲸日志图谱》的书哈,这本书是我编的,但是在乔治南亚博物馆保存的历史资料里面是包括从捕鲸站收集的资料。
【5】“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出自阿尔弗雷德·丁尼生( Alfredlord Tennyson)的诗歌《Ulysses (尤利西斯)》,电影《死亡诗社》也出现过这句话。
关于文中出现的书和人,这里没提到的在前面章节都有注释过,这里就不重复了。[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伟大的悲剧(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