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只企鹅,像不像在打车?”
余知雨的声音平平,突兀地响在喧嚣的海风里。
许初夏从一块描述鲸油提炼历史的斑驳铁牌上移开目光,顺着余知雨手指的方向看去。
就在几米开外,码头石滩靠近水渍线的地方,一只半身高的企鹅,大约是马克罗尼企鹅或者体型稍大的同族?
许初夏没细究种类。
那企鹅正用一种极其拟人的姿态,扑腾着一只鳍状前肢,向着浅水区和岸上同伴的方向用力上下挥动。
节奏分明,配合上那颗焦躁又认真的小小头颅,竟真有一股站在路边急切张望出租车的劲儿。
这怪异姿态引得许初夏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只是,人类赋予自然的“像”,有时不过是我们笨拙映射自身世界的投影。
更远些,另有三只同样精力充沛的小家伙,竟真的围成了一个小圈,齐齐抬着脑袋,豆大的眼睛仰望高远南天,
一明一暗交替亮起的白色茸毛胸脯几乎贴在一起,肃穆静立着。
那份专注,像在进行某种来自亘古的朴素仪式,抑或只是单纯对着飞过的贼鸥发怔?
没人能够解构那细小头颅里翻腾的是朝圣的虔诚,还是对一朵云彩的纯粹好奇。
文明的阐释,在原始的沉默前,总显得既傲慢又苍白。
许初夏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没有言语,也没去剖析或解释这场景的哲学意味。
他默默地将这一幕记在脑海里,有待日后去思考。
“相机借我用一下?”
反倒是余知雨,一反常态的主动提出要去做某件事。
自从他那天说了要跟着许初夏开始,他就真的说到做到,许初夏往东他绝不往西,除了赖床就是赖在许初夏的身边。
好像和最开始两天没多大区别?
其实还是有点,比如前两天是余知雨照顾着许初夏,那么现在就是许初夏隐隐有些在管着余知雨的倾向。
说“管”也不那么准确,大概就是他做计划然后余知雨跟在他身边看他执行而已。
所以当他提出诉求的时候,许初夏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犹豫是因为这家伙有前科,可这个前科是在他醉酒的状态下出现的,现在余知雨很清醒,况且,就算运气真的查到不能再差的把相机再次摔坏,他还可以去精品店立刻在买一个下来。
他伸手,将相机递给余知雨。
“咔嚓。”余知雨流畅的打开相机拍照。
“我回去导出来传给你?”
“唔,先放你那吧,等最后一天你再统一给我吧。”
“OK。”
-
抵达斯坦利的这天,是个被阳光饱和填充的日子。
天空和大海蓝得纯粹,几乎融为一体。唯有阵阵不休的海风,带着南大洋特有的劲力,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提醒着这里并非宜人的度假海岸。
下了船二人便离开旅行队伍,顺着港口坡道一路向上走,红瓦顶的基督教堂大教堂很快成了醒目的标记。
这座世界最南端的大教堂,其朴素的外墙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厚重。
推开两道吱呀作响的橡木门,一道异常惹眼的窄门便如同一道封印般竖立在视野尽头。
那门通体涂着一种近乎于深紫罗兰的正紫色。
穿门而入,外间的喧嚣和刺眼阳光被瞬间隔绝,仿佛沉入时间的琥珀,礼拜堂内静谧得像蒙着一层灰。
稀薄的光线吃力地透过彩绘玻璃,在不甚光亮的地面投射下模糊的图案。
祭坛旁一道细长的光束,不偏不倚,恰恰落在了墙上并排悬着的四面国旗之上——
猩红的米字旗,肃穆的三色旗,艳丽的蓝白间条带着太阳,以及黄红条纹的狮子与城堡。
旗帜静静垂落,被光影切割成几部分。
它们代表着斯坦利港乃至这片遥远岛屿纠缠不清的过去印记:
英、法、西、阿四国曾在此拉锯角力。
十八世纪的殖民脚印、十九世纪的驱逐、二十世纪惊心动魄的短暂战争硝烟……领土的主权宣言刻在每一道历史的车辙里。
而此刻,在并非礼拜日的空寂教堂中,这四个曾经剑拔弩张的符号,就那么无声并置在光影里共存。
没有国歌嘹亮,没有战士的嘶吼,
只有历史沉淀后的沉凝。
曾经代表剑与火的符号,在寂静与尘埃里凝固成了某种关于生存与和解的见证。
它们所彰显的,已非简单的领土归属,更像是一种混杂着伤痛与顽强、历经风波后依然挺立的生存宣言。
这座孤悬天涯的海岛,早已在各种势力的冲刷洗礼下,铸就了属于它自己的熔冶混杂的身份印痕。
并排悬挂本身,是一种超越了旗帜本身意义的,无声的世界宣言——
在共同栖居的孤岛之上,人类纠缠的命运终将超越历史的藩篱。
许初夏的目光掠过并排的旗帜,并未停留太久。
余知雨则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心无旁骛地数旗帜的数量。
“一、二、三、四……颜色倒是挺全。”
-
安静地穿门而出,重新扑入了正午阳光汹涌的怀抱。
阳光几乎垂直倾泻下来,脚下的影子变得短小伶俐。
斯坦利港竟意外地葱茏。
这里不缺大树,古老的欧洲树种扎根于此,不知熬过了多少场世纪风暴。枝丫苍韧,在炙热的阳光里慷慨洒下浓荫,庇护着行路的人和海风蹂躏的路面。
大概是觉得天蓝海蓝得过于单调,居住于此的人们用另一种方式为岛屿注入了生命。
他们屋顶上的瓦,被匠心独具地刷上各种鲜明得如同被阳光腌入味的色彩:
灼热的樱花粉、清凉薄荷般的青绿色、温柔如新鲜奶油的奶黄……
甚至有住户任性般的将半面墙壁也涂抹成一片鲜嫩橘黄或葱郁的苍绿。
这些浓烈的色块,在清透的阳光下大胆跳跃,毫不示弱地与自然宏大的单一色调相抗衡。
一个小镇,凭借纯粹的“人”的想象力的挥霍,硬生生在冷酷、广袤、风吹蚀骨的南大西洋版图上,涂抹出一道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人味”的鲜活风景。
这是色彩对荒原的宣告。
单层或双层的老式小巴士在有限的几条街道上缓缓爬行。岛上城镇其实很小,沿着海岸散步,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脚程。
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徒步。
海风持续不断地带来冷意,吹拂着脸颊上的微麻感也加剧着步行带来的疲惫。
手机导航将他们引向一处隐蔽小巷子里的小酒馆。
“鲸腹回声”
一个古怪的名字。
尽管身处风大草长的福克兰荒原之中,这斯坦利的小酒馆却像一颗坚韧的种子,将纯正的英伦岛屿风情深深植根于此。
推开窄门,室内的温热扑面而来,裹挟着烤鱼油脂的焦香和麦芽酒的馥郁气息。
装饰是复古的英伦航海风与南美巴塔哥尼亚元素的奇妙嫁接:
墙上挂着泛黄的鲸类解剖图海报、印有切·格瓦拉画像的旧版阿根廷地图紧邻着英帝国女王加冕礼的褪色报纸剪报。
最夺目吧台上方悬挂的巨物,一对庞大的、属于某种小须鲸或幼体鲸鱼的颚骨,被精心刷成亮银色。
悬于头顶,成了酒馆奇特的图腾。
酒馆生意冷清,只有寥寥几位穿着防风外套的本地客人倚在吧台上低声交谈。
但角落一个小圆桌正上演着一出紧张剧。
一个青年和一位银发老者对峙着,青年面色通红,操着一口浓重南乔治亚岛口音的英语快速说着什么,语气激动:
“……祖辈的牺牲不是为了让我们变成南美的附庸!这里是FALKLANDS!我们守住了,也建设了它!凭什么要…”
老者面容刚硬,眼神里却藏着一丝疲惫。
他用更平静,却每个字都仿佛嵌了铅块般沉重的西语味的英语打断:“年轻人,你以为你的‘建设’是在谁的土地上开始?这岛的名字,在我爷爷口中还叫‘马尔维纳斯’。”
他指节蜷曲,在木质桌面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Thatcher?”
老人扯了下嘴角,“她赢得了战局,可不一定赢得这里的心。”
吧台后的酒馆老板——一个精悍的中年男人(“叫我桑托斯就行,我祖父是车厘子国的”)
熟练地擦着吧台的污渍,头也不抬,仿若对这角落里新旧两代岛民关于身份归属的争端早已习以为常,对老人提及的那个名字更是没流露出一丝讶异或敬畏。
他只是专注地、一遍遍地刮擦着木质纹路缝隙里残留的酒渍油污,用沉默和不动如山作为对一切争议的和解之道。
争执并无定论便草草休场。
青年愤而离去,老者则要了一壶茶,独自坐在那里凝望窗外湛蓝的港口,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泊着的现代渔船帆影,看到了另一个沉落于时间长河的血色码头。
那巨大的银颚骨静静悬垂,冰冷的反光如同凝结的寒冰,投射在这片充斥着历史罅隙和不同世界在激烈碰撞后形成的奇异孤岛角落。
余知雨敏锐地竖着耳朵聆听,虽然内容没多听清,但语言的切换和氛围的凝滞他能感知一二,眼睛里闪烁着捕捉信息的兴趣。
他下意识想把镜头对准那离席的青年或凝思的老者,却被许初夏用一个微小的摇头动作制止。
许初夏示意点了两份英式炸鱼薯条和本地特产的微甜麦芽酒,两盘分量惊人的食物端上桌时,油脂与酒香暂时冲散了空气里那道看不见的寒流。
从鲸骨遗址沉甸的历史幽魂里爬出来,浸润在这炸鱼薯条纯粹焦香和麦芽酒微醺的热气中,许初夏看着窗外——
一幢浅粉色的木结构小屋,在蔚蓝海天的映衬下,像一个活泼的生命体。
那些大胆鲜艳的、属于“人”的房屋和屋顶终于压过了教堂里的凝重历史和白骨堆积的惨淡往昔,带着喧嚣又生猛的生命律动感,重新将他锚定在嘈杂混乱但又无比真实的当下人间烟火的岸边。
寒意似乎被隔绝在这扇窄门外。
许初夏活动了一下被海风吹得有些发僵手指,斯坦利港的“人味”比那恢宏的自然和沉重的历史,更能攥住活着的温度。
在人类还未踏足这篇陆地之前,这里就有至少有五种企鹅在繁殖季节于此筑巢,真要说起来的话,成千上万的企鹅才是斯坦利的英雄。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只被风吹得泛红的的手,更深地藏进了大衣口袋。
【1】马可罗尼企鹅(学名:Eudyptes chrysolophus)是鸟纲、企鹅科的一种海洋水鸟。体长约70厘米,体重约5.5千克。其外貌很容易和上一章的凤头黄眉企鹅混淆。
【2】切·格瓦拉,出生于阿根廷罗萨里奥,阿根廷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医师、作家、游击队队长、军事理论家、国际政治家及古巴革命战争的核心人物。
【3】马尔维纳斯(Malvinas),全称马尔维纳斯群岛,就是福克兰群岛(英语:Falkland Islands),西班牙、阿根廷等西班牙语国家称马尔维纳斯群岛。
【4】玛格丽特·希尔达·撒切尔(Margaret Hilda Thatcher)一般被称为撒切尔夫人,英国政治家,第49任英国首相,也是英国第一位女首相,以及自19世纪初利物浦伯爵以来连任时间最长的英国首相。这里的战局指的是马岛战争,有兴趣的贝贝自行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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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面旗子应该还有一面,视频有点糊,按理讲应该是教旗,这里我不确定就不加上来。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人类命运共同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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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两代白骨(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