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喜欢她?”
江沿:!
他本想遣走肖以正,不曾想这厮突然语出惊人。
肖以正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毫不掩饰地打量。
江沿眼神冰冷:……
“那你为什么费心思将人留下?”
肖以正一副看破了少年的表情。
江沿真想一句‘闭嘴’就打发了他,可想起无关羞红的耳垂,这厮憨傻,嘴没个把门的,若是舞到无关面前,又是平添尴尬。
“她是我昔日同窗,杨铭筠的妹妹。”他解释道。
“嗯,门当户对。”
江沿:……
上次这么无奈还是面对无关时,这俩脑回路怎么这样相同。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回答道,“杨铭筠很是疼爱她,此番将她丢下不知是何原因,但定是要保她安全的,你也见到,她虽然瞧着柔弱,但一腔孤勇,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位娘子都执拗……”
江沿又忆起第一次在牢房见到她的场景,眉头微皱,“我与她兄长……算有交情,且先将她留在身边护着,待寻到杨铭筠的下落再说。”
“哦……”肖以正脸上还是一副不信的样子,“算有?”
“滚。”江沿起身,自己推着轮椅回房了。
肖以正摇头一笑,收拾好东西便走了。
……
申时。
咚咚咚。
无关准时敲响江沿的院门。
江沿也很准时,“进。”
“一会有什么安排?”没等江沿开口,无关便问。
“有事?”江沿看出了无关有心事。
“若是你没什么安排,我便推你去一趟吉福观。”
“去那做什么?”
“你去求平安符。”无关手指在肚子前相互搓着,担心他继续追问,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江沿的确愣了,为何总跟不上她的思路。
但转念又想,她心里有事,不愿同人讲,也不想多问。
“我不信这个。”江沿觉得去求也没什么,但是吉福观在山顶,他现在还在伪装,又如何上的去,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主意,懒得折腾。
“我信,但这个得自己去求才管用。”
言外之意就是我不管你信不信,你必须去。
江沿无奈,心想,那去呗,还能如何?
便点了点头。
顿时,无关脸上消散了别扭,天真地笑容浮现。
欢快地上前推他,她还是没长记性,一下就使了大力,无妨,江沿长记性了,使了核心力量对抗着惯性,至少往后锤的幅度不是那样大了。
话说江沿身高约六尺(参考北宋一尺31.68cm),虽然看着清瘦,但是重量却有的,无关是如何能推动他呢?
皇帝虽然气头上,可赏赐的东西总是不输皇家颜面,不仅质量上乘,而且不论是自己驱动还是他推,都非常省力。
而且无关手劲真的很大,应该是多年洗衣洗被子成就出来的。
……
吉福观山脚下。
“嘶——”无关倒抽一口凉气,心想,幸好有个坡。
江沿拧眉,这坡看着缓,但长度确是很长的,这姑娘到底有什么打算……
留给江沿猜测的时间不多,无关没有犹豫,手脚麻利地推他上坡,江沿这回没控制住,脑袋一下往后倒了,无关已经将他推了上坡,他后倾的脑袋恰好撞到了无关的下颚。
无关疼得一下松了一只手扶着自己的下颚,轮椅一边失力,眼看就要滑下去,无关忙用身子去顶,还没顶到,轮椅瞬间被转正,而后,江沿便自己摇着轮椅上了第一个坡。
无关忙扶着下颚追上去,吃惊的看着他,没想到文弱书生竟也有这般手劲。
刚想要关心她的下颚……等等,这眼神怎么在哪见过?
“疼吗?”江沿漠然开口。
无关一下反应过来,忙上前,双手扶着他的发髻看了又看,“你头没事吧!”
无关心想,千万别有事啊,腿已经有事了,头再有事她罪过可就大了。
无关一松开自己的下颚,那一片红便出现在江沿眼前。
江沿拉下无关在自己头上的两只手,将她扯到自己跟前,盯着那片红,他从没想过姑娘家这样柔软,一撞便泛红,明明自己脑袋不疼。
无关被他盯着心里发毛,搓了搓下颚,挡住他的视线,“不疼了不疼了。你呢?”
江沿松开手,回答道,“不疼。”
“抱歉。”无关真诚道。
“这不怪你,我也没控制好,这个轮椅很省力,用小劲就能启动,下次推的时候先轻来。”
江沿的确怪自己,明明已经知道无关的路数,却没能时时保持警惕。
他往山顶望了望,其实是能望到吉福寺的大门,可起码三千阶,瞧着无关的样子,大概是不上去不罢休,“要不我们下去找两个伙夫将我抬上去。”
“不行。”无关即刻道,“这要自己上去才显得心诚,仙人脚下不可耍心思。”
话毕,无关又跑到江沿身后,这回她学聪明了,先轻轻使力,江沿又再一次被推上坡,坡面和台阶一样,都是些不平整的石头,再省力的轮椅遇到阻碍都费力,无关不能再像在平地那般推着他飞快的走了,于是江沿手也能摸上轮椅……
两人齐心,再高的山顶也让这俩“心诚”的人上来了。
无关有坡走坡,无坡便有道士来抬,终于将江沿抬进大殿。
他在侧厅求符,无关没过去,她只知平安符能压制身上的邪祟,深层的也不知,但离远些总不会错,但是离太远又担心江沿怀疑,所以只在正厅旁靠近大门处等着,江沿一偏头就能看见她。
她静静地看着正殿的烛火和来往的香客,逐渐失了神……
记起林氏曾经的教导——“靠近你的人,佩戴这个便能保不受邪祟干扰,而你终身不得佩戴平安符,不然别人再如何寻求自保都无用了。”
少时的她还会问,“那我如何平安?”
“果然是邪童,如此自私。会害人的东西就该死,杨老太心善,留你一命,你好好听训便是,别不识好歹。”
从小将她拉扯大的林氏是这样回答的。
……
无关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抱怨这些,可她也清楚,向善,听话……
这些都是对她的囚禁,并不是真希望她好。
关于身世,人心,无数个深夜,她早就想得不能再清楚了,其实内心并不想坐实这个身份,可是算了,比起要不要承认自己是灾星,她更希望不伤害任何人。
所以不负所愿,顺从所有。
细细地看着烛火,烟熏缭绕地,逐渐幻化成一个人的影子……
见过的人,连虚伪都没有,都不希望她活着……可两年前寒冬,还记得那是个雷电交加的日子,最特别的日子,哥冒着狂风大雨,穿过恶臭腐烂的怀巷,只为见她一次,她不怕雷,不怕雨,甚至不怕死,平静地打开房间的窗,便看到一浑身狼狈的人站在底下。
那年那灯那人,是她此生遇过最温暖的景,至今为止,她也都只认为,哥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想让她活下去的人。
烛火突然闪了一下,无关猛地回过神,微微捏着心口,其实她是害怕的,害怕自己这个邪祟会在这里遭到反噬。
可为了留在江沿身边,她别无选择。
突然,一个大掌在无关眼前打开,上面有着个平安符。
无关:……!
江沿看着她,想着适才她眼神中的落寞,可嘴角是笑着的……
为何她身上总是有这么多矛盾的地方。
无关看着印入眼帘的符,瞥见眼前这个男人腰间也挂着同样的平安符,忽而有些心酸,这世上好像又多了个人希望她活下去……可不知他知道她身世时,是否也会这样想——
这是她见过的第二个温暖的景,她好想伸手握住这块符,好想自私一次,不受曾经的束缚……
可她清醒的知道,她不能。
无关投给江沿一个大大的微笑,掏出手帕包起他手中的符,回到他身后,藏住心里的泪,将江沿推出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他,将江沿给的符埋在一泥地里。
……
下了山。
“明日你可晚些来。”
“为何?”
“我想多睡会。”
无关总觉得他不是赖床的性子,但他开口了,她也不想反驳,便也应下。
——
翌日午时。
无关睡眼惺忪打开大门,便见江沿已在门前的大树下等着,阳光透过层层叶浪,稀疏洒在他的身上,少年眸子半睁,出神地注视一处,宁静而高远……
她就这样看着他,第一次看到少年的眼眸藏着一片湖泊,整面湖水都是漆黑的,整个环境都是幽暗的……
人都会有一定明度,江沿没有。
视线缓缓移到他的膝上,她忽而觉得他的伤不在腿上,而在心里。
少年回过神来,那片湖泊消失不见,她终于对上他的眼。
无关耳朵里突然出现轻而有节奏的声响。
“怦怦,怦怦…”
她甩了甩头,才把这陌生的音律甩走。
将门锁上,走近他。
“这样远的路,你怎么过来的?”
“让衙役送我过来的。”
江沿递上刚买的冰雪冷元子,但其实也不太冰了。
无关惊奇,接过便饮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谢谢。”她不忘说道。
江沿不太喜欢无关这样守礼节,但见她这样兴奋,漠然的眼眸也略微浮现笑意。
无关暗自下定决心,下次可不能贪睡,可不能让大人聘个管家像养个闲人。
“走吧。”
“去哪?”
“城外。”
无关也没多问,推着江沿就朝城门口走。
“你不细问?”
她本已下定决心就听大人的话,指哪去哪,这话倒给无关问懵了。
“大人不都嫌手下的话多么,大人你放心,以后你指哪我去哪,绝不多问!”
江沿两眼一黑,罢了,“嗯。”
推着他走在路上,无关在心里计量,去城外的话,从她住处出发好像比从崖巷出发近一些,不禁看着江沿,这是巧合吗?
“大人。”
“能不能买顶帷帽,太阳好烈。”
江沿一惊,倒是忘了这事,回过头便看到无关有些带红的脸颊。
“快去。”
无关屁颠屁颠跑进一布店,用自己的钱,选了两顶带短薄纱的帷帽。
到江沿跟前,她先胡乱给自己戴上,欲给他戴上时,被后者钳住手。
“妃色?”
“只有这个颜色了,大人凑合戴吧!”
话毕挣脱开江沿的手,轻轻给他戴上。
江沿:……
罢了。
“大人,你的符呢?”无关担忧道。
糟了,江沿心想,但还是淡定的,“塞腰里。”
“行,带着就好。”她又开心了。
江沿昨日换衣服时早就不知丢哪去了,加之根本就不信,算了,以后就用这说法哄她吧。
在江沿的指挥下,两人来到一亩田前,田的侧面靠山,那里修建着成片的房屋。
有一男人正在田里割稻子,手起刀落,速度之快,很是洒脱。
周围都是田地,无关没细见过这番景象,惊奇的四处张望。
“那人好像肖兄!”
江沿冷哼一声,弓身捞起地上一小石头,朝他弹去,石子快飞到肖以正身后,而他还在专心收稻子!
无关:!!!
正准备出声提醒。
哪知,肖以正快速朝斜前一翻,用脚背将石子踢了回来,无关这回看不清楚,但清楚感觉到石子回飞的方向一定是江沿这!无关站在江沿身边,下意识要跑到他身后拉他走。
江沿余光看到她的动作,出声阻止怕她不听,直接钳住她的手臂,没等无关反应,江沿一偏头,石子便从他耳边过去。
无关清晰地看见这一幕,有股无名怒火涌上心头,她真的不喜欢人拿性命开玩笑,无论是拿她的,还是拿自己的。
无关一下甩开江沿的手,交叉在胸前深呼吸平息,平复不了,扭头便要走。
肖以正见惹小娘子生气了,几步从田里跑了上来,拦住无关的去路,“唉,妹子,妹子,你别生气,我错了,肖兄错了,以后不吓唬你了!”
无关还憋着一口气,不过不是对肖以正,忍气和声说,“不是你。”
“哦哦,那就是这臭小子,江沿快来道歉。”肖以正厉声道。
这么长时间,江沿见过执拗,勇敢,温柔的无关,但总觉得仅这些人情味构不成一个完整的她,她应该还有很多别的面,只是她不愿给人发现,让人感觉她在身边,可是又离很远。
如今见识到了,不仅不觉得小娘子的脾气讨人厌,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他摇着轮椅上前,认真的说,“对不起。”
其实在听见他摇轮椅的动静时她就不气了,也觉得自己的身份没资格生气,于是松了手,缓缓转身,略有些局促道,“对不起大人,我不该耍性子。”
刚才的可爱随风消散,眼前人又换上疏离的面具,这态度转变太突兀,连肖以正都能感觉到,她真的没在生气了,她抽身干净。
江沿的眼神冷下来,没有回答。
肖以正赶紧接话,“杨姑娘,你要不要……”
话没说完,他突然觉得让大户人家的小姐体验割稻子好像不太好。
“肖兄,以后唤我无关便好,还有,我能不能下田体验一下。”无关满脸兴奋和请求。
“当……当然可以。”
“有没有新的草鞋。”江沿问。
肖以正赶忙进屋去找。
“这双是新的,还望……”姑娘别嫌弃,话没说完,无关便接过来,走到一边坐下,将自己的鞋脱了。
江沿摇着轮椅上前,弓身欲替她系鞋带,无关微微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只脚,自己系另一只。
穿好鞋,无关起身,想要立刻下田去!
“扶……”江沿话没出口,肖以正刚起手,无关便滑了下去,两人没一个抓住。
无关滑坐在坡边,虽然是摔了进去,但没什么好痛的,她赶紧起身,拍了拍沾满泥的衣服,故作镇定道,“从哪开始。”
看她慌乱的样子,江沿:……
有了刚才的教训,肖以正只是觉抿了抿唇。
“咳咳咳。”肖以正咳完,从身后抽出一把小镰刀,跳到她身边,细心教她怎么用。
学会后,无关提着小镰刀走向前方的稻田,肖以正上去推江沿进稻田旁的小路,跟着她,江沿一直注视着无关的方向。
“你的腿什么时候好。”
江沿不理他。
“你不好,怎么护着无关妹子。”
“闭嘴。”
肖以正在他身后一记白眼。
……
忙活半晌,两人渐渐聚集到江沿这边,无关是真的累了,但看着肖以正还是这么专注,嘴里还哼着曲,自己也不想停。
“肖兄,去拿水。”江沿道。
闻言,肖以正将镰刀利落地插回身后,转头便回屋拿水,他一般都不问为什么,凭什么,对信任的人总是全身心交付。
“无关,来歇会。”肖以正冲无关招手,他还带来了把小圈椅。
无关坐进圈椅,在江沿身边,肖以正给两人倒好茶水,自己猛灌一大碗,又继续下地。
“不休息吗?”无关关切道。
“不了,忙完这茬还有别茬。”肖以正已经掏出镰刀。
“面朝黄土背朝天,弯腰劳作不得闲。”无关看着他的身影,捧着茶碗道。
江沿面有所思。
“你今年的收成如何?”
“比去年多了些。”
江沿看着别处还有未收割的稻田,满满当当。
“我听闻闵塘去年遭了灾,如何收得这样多?”
无关在边上听着,总感觉江沿在盘算些什么。
“你从何处听闻?闵塘确有地方常年遭灾,但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闵塘田税不低,说是要救灾,养军,剿匪,那些受灾区不知能否承担得起这些税收。”
肖以正平常都是一副憨傻没心肝的样子,如今,无关倒从他的眼底见到了担忧。
“受灾地方还要面临大额的税收吗?”无关有些好奇。
“县衙每年的税收都是固定的,我们这些没遭灾的地方在灾情严重那些年确实交的多些,可也不能我们全都承担下来,这样大家都没活路了,多多少少还是会分给他们些,可他们是颗粒无收,常年靠土地生活的又去哪挣钱,无论多少的税收,都是负担。”
“没有起事?”江沿淡淡问。
“那倒没有,官府救灾速度很快,而且常年遭灾,官府在离河较远的安全之地搭建了避难所,若有灾情便开仓放粮,即保证了这些苦难人的生存,也让城里人不受流民之乱。”
“他人遭灾,未遭灾的人负担加重,就没人抵抗?”江沿追问。
“一方之人总是命同休,别说闵塘,放眼整个大昭不也相同吗?据说河水淹田,民不聊生,我们也不是揭不开锅,便能出一份力便是一份,若是有人从中作梗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关从他的眼里看清无奈。
江沿垂下眸。
“民之艰否,皆由官决。”肖以正说。
落日余晖,印满金山,天地散满尘粒,两短一长的三影在黄土地上生长,逐渐交叠在一起。
肖以正直起身,手握镰刀指着将掩入山间的落日,高昂喊道,“今生若是还有机会,我便执刀仗天涯,做个逍遥侠客,不知有多快活!”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无关知道,他从来没有被这偌大稻田困住,即使泥土沾满他卷起的裤脚,即使灰头土脸,他的心也无比自由。
她微微偏头,瞥见江沿也若有所思。
人各有各的伪装,希望我们都能卸下负担,任由灵魂自由自在的活。
江沿也微微偏头,看向无关,看着她沉思中眼眸里显出的湖泊,他见过这片湖泊,一开始只觉得清澈见底,不知为何,湖底的断崖显现,变得晦暗浑浊……
原来……
一样深不见底。
……
“回吧。”江沿眸子又变得半张。
无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肖以正上前来,“这土都干了,衣裳肯定难洗。”
“无妨,我手劲大,定能搓白净。”无关随意拍了拍,并不在意。
江沿抬眼看去,发现无关的衣料都已泛白,他疑惑,但也不好老盯着姑娘身子看,便又低眸,眼神回归漠然。
——
回城。
无关的步子有些慢。
“累了?”
“没有。”
“在想什么?”
“肖兄。”无关轻声道,“我……也想同他一样,心不受束缚。”
天渐暗,月上梢头,无关目光闪烁,我不想死,那我便要活,即使是为了生命的长度,我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