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语气松了松,回复道,“杨小姐,我记得曾与你说过,你若离了那居所,会害人,你可知这一路,你害了多少人。”
这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
无关喉咙发紧,但还是快回嬷嬷,“嬷嬷,我没有忘记您的教导,我同一仙姑乘同一辆马车而来,她一路上用道法压制着我,我一路上也未同人过多接触,没害人。”
“怕是你害了人,自己却不知。”嬷嬷怒目而视。
无关解释不清,一晃眼,瞟见了嬷嬷腰上的符,欣喜道,“嬷嬷您不是别了符,那便宽心,出来与我好好说话罢。”
“我这是在汴京求的,在闵塘不知可还有用,你还是速速离开,别加害于我。”嬷嬷欲合门。
无关一把抵住,眸光闪烁,“嬷嬷!我只是路过闵塘,想来看看您,您养我这么多年,我以为您对我多少是有感情的!”
嬷嬷定住,惊道,“呸呸呸,杨小姐,你可别胡说折煞了我,与你这邪祟交心交情的,是嫌命不够长吗?你快走吧,我只是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下人,奉令照顾你,老夫人可是出了大赏赐,若论情,大概是老夫人对你情谊更深厚些。”
话毕,突然,嬷嬷踉跄到一边,门被扒开,林阿牛从里头走了出来。
嬷嬷快步跟上前,拽住林阿牛的手,“儿啊!你又哪去!科考在即,温书要紧啊!”
她也不管无关在不在了。
“滚开,你一分钱都不给我,装什么良母。”林阿牛将嬷嬷甩开,嬷嬷向后踉跄几步,无关欲上前去扶。
林阿牛一把拉过无关,凑近她,满眼淫邪,“哟呵,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竟生的这般美貌。”
“放开我!”无关如何用力都无法甩开他的手。
嬷嬷见状,快速爬起拉开儿子,“你可别碰她!小心引火烧身!”
话毕便把身上的符塞到阿牛手中。
林阿牛看清来物,就扬手丢了,“这是个什么家伙什,用个破烂就想打发了我,滚开!”
话毕就甩手离开。
……
“嗯?”江沿打断无关的思绪。
“她说她不想见我。”无关回神。
江沿明显看见她眼底的忧伤,转瞬即逝。
“为何?她不是你养母?”肖以正说。
“感情不能强求,有或无,全凭心生,人自己尚不能决定。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无关转向他们,“扯远了,当时林氏并不想见我,她同我说话的间隙,他儿子跑了出来,她便一起追了出来,从她的语气,她应该是不想让儿子出门,至于去哪,我不知。”
来到林家。
江沿示意先去馒头摊。
小贩见来人,忙上前招呼,“客人要吃些什么!”
“两馒头。”
“好勒,爷。”
“你可知住这的林氏与街坊有无过节?”江沿看着林家的方向问。
小贩装馒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很快,递来馒头,江沿接来,转手又递给无关,担心她疑惑,补道,“吃。”
看来人其实不是来吃东西,但还是买了俩馒头,小贩感觉收到了尊重,气色稍微缓和了些。
无关才接过馒头,小贩沉着声地说起,“这家的母亲?过节?谁敢与她有过节?”
闻言,几人相视一看。
“为何不敢?”肖以正接。
“她在汴京有靠山,达官贵族!” 小贩音调明显拔高。
靠山……这个词在无关脑海中久散不去。
“几位……是官府的人?”小贩双眼突然发亮,“是不是这家人犯了天大的事了!”
肖以正刚想答,江沿抢言道,“不是。”
“我们和林氏有个房产交易,她着急出手,我们担心她与人有过节要跑路,不想买了房,还丢了命不是?”
“这样啊……”小贩的眸光明显黯淡下来,但又立马道,“我劝爷别买她家的房子。”
“为何?”江沿道。
“因为她家可能真的与人结仇!”小贩愤懑道,“她家儿子流连青楼赌坊可是出了名的,又蛮横无理,他爹沉迷于做家具,常年不管他,如今娘回来了,一下就要管死了他,如何能够,这不,日日砸盆摔碗,性子愈发暴躁,与人结仇太正常不过。”
见他们不说话,小贩有些着急,继续道,“他爹是全县最好的木匠,哪家哪户出聘嫁女的都会找他置办东西,给他儿子留下不少家财,可惜去年得病死了。青楼赌坊又烧钱呀,爹刚走,家里银钱都快给他糟践的差不多了,他不仅糟践家财,还糟践人!那边……”
三人顺着小贩指的方向看去,他压低声道,“那户卖米的人家,他俩家本说好了亲,可谁家爹乐意将姑娘嫁给这种人!阿牛一气之下,月黑风高,在大街上就强要……嘶——”
他生生咽下一口气,“果真是混青楼瓦肆的人,没羞没臊,无规无矩,说来都令人气愤!”
闻言,无关倒抽一口凉气,看过的话本子教导历历在目,她是知道小贩说的是什么意思的。
江沿注意无关,肖以正皱眉道,“闵塘的王法果真是摆设!”
无关看向肖以正,好像涉及闵塘司法的事,他都格外愤慨。
小贩本觉得自己说得多了,想敛着些,听到肖以正和嘴,又激动起来,“那可不是嘛!说是阿牛她娘从汴京寄回个什么信件,反正是个大人物给的,还有一箱钱财,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姑娘的清白就一箱银钱买断啦!唉,出了这事之后,大家都传阿牛家有后台,谁也不敢招惹他,他更是横着走了。”
“柳家为了女儿的清白,说要将闺女嫁给阿牛,阿牛不乐意了,到处说这家的女儿没滋味,气得玉娘的母亲都要上吊,两家又闹了好一阵。”小贩叹了一声。
“阿牛娘回来后,没给人家一个交代吗?”无关急忙补上。
“人都是她害的,她交代个什么。”小贩怒气冲冲顶回去。
无关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没必要,眼神黯淡下来,她不愿相信,即使嬷嬷是冷漠的,可嬷嬷给她讲过的书和道理,她自己理应也是信奉并且遵循的……
可小贩如此生气,她也真真切切感受到,若是胡乱捏造,如何能这样义愤填膺。
见状,江沿和肖以正都冷冷扫了小贩一眼,小贩立刻闭了嘴。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占理,继续道,“这是事实啊,她不仅没交代,还与隔壁婆娘争吵,大骂人家姑娘不检点,谁都不会要,还想丢给她儿子。唉,她都不是个人了,心里就只有她儿子。”
江沿望着她,见她将咬了一小口的馒头包好,攥在手中,愈发用力。
“来两个馒头。”有人来买东西。
“好勒,客官稍等!”上一秒还满眼愁绪的小贩立马精神饱满地招呼道。
江沿拍了拍无关手中的那两馒头,“我们先去那米店看看。”
三人又来到米店。
见一头发斑白的老翁。
“掌柜何处?”肖以正问。
“我是,几位要什么。”老翁回过神。
“一斗白米。”江沿说。
“稍等。”老先生装米。
“老先生可知大概半月前,您隔壁院有何怪异的事发生。”肖以正接话。
听到隔壁院,老先生的眼眸变得冷冽,“几位说的可是林家?”
“是。林家出了命案,我们是来调查的。”肖以正说。
老翁抬起头,看向几人,有些讶异,随即又冷笑,“呵呵,林家果真大面儿,人死了还有人上门讨冤情,我们无权无势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
无关直觉告诉她,林氏大概是找了杨家做了中间人,才能有这种结果,她虽然一直没当自己是杨家人,可这一刻,她的脸生疼。
“林氏之死,恐是身边人害得,老先生仔细想想。”江沿对老翁说。
老翁看着江沿的眼睛,眼底深邃冰凉,语气平淡,看上去年纪小,却能令人紧张,“你这话何意?是说我也是凶手吗?”
“有动机。”江沿道。
“你!”老翁气不打一处来。
无关忙拄着拐,吃力地上前,拍着他后背,“老先生别气别气,与林家有过过节的都会被怀疑,这是正常的流程,只要您好好回答大人的话,就能洗去嫌疑,也能免去牢狱之苦啊。”
老者看了看身边的姑娘,也看了看江沿,这才说道,“晚上我都会收摊回家,晚上的情况我不知,但白日,林阿牛扛了一袋米回家。”
“你怎知是一袋米?”江沿问。
“他从前都是在我这买,官司之后,每月初二便要去隔壁街买,他爹走后他已经好久没去买米了,他娘回来更是不去了,哪知那日他扛了个麻袋回来,想是又被遣去买米,不过到底还是个小娃娃,米发霉了还往家带,德行有亏,是家不教之,生存之本,家却也不教,甚是可笑。”
“你又如何判断米发霉?”无关问。
“大米出红实则发霉。”肖以正接话,眼神定住。
“不错,我是看到他抗的麻袋上泛红,多食发霉的米身体再强硬都会出问题,我是不会提醒他的。”老先生嘴角阴着笑。
……
无关上前叩门,许久,未见开门,“无人。”
“看来只能破门而入了。”肖以正搓着下巴说道。
无关接到上官指令,没等两人反应,提起拐子就往门上砸,反作用力震得她浑身发疼,险些站不住脚,肖以正上前抓住她的拐子,令她站稳。
扶稳后朝她抱了个拳,满脸认真,“姑娘果敢,在下佩服。”
无关不明所以。
江沿扶额,很是无奈的样子,见肖以正又要使出牛劲踹门,赶忙说道,“翻墙可否?”
肖以正停住空中的脚,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身来朝江沿抱拳,“大人机智,在下佩服。”
江沿:……
肖以正走到墙边,两三步便翻了进去,不一会,门便打开了。
无关率先走进院子,肖以正出来推江沿紧随其后,刚进门,就听见无关叫了声,“呀!”
二人抬眼看去,便看见无关拐子陷了大半在泥地中,她一只脚也陷了进去,肖以正快速推着江沿过去,江沿抓着无关的手臂将她拉了出来,肖以正小心上前将无关的拐子拔了出来。
“这里怎么这样泥泞?”无关皱眉。
“上月底一直在下雨,这月又都是阴湿湿的,院子排水不好,便更泥泞些。”肖以正解释道,“从边上过,会好些”。
肖以正找了个地方坐下,擦拭着鞋子。
江沿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轮子半陷在泥泞中,无关注意到,以为他也是嫌脏,见着肖以正专注着擦鞋,便将拐子拄稳,一弯腰,扶上江沿身侧的轮椅扶手,二使力,将江沿连带着轮椅推出了泥泞,站直后觉得后背伤口有些疼,伸手微微抚了抚,表情淡然,见不到吃痛。
肖以正悬在半空的手欲阻止也来不及。
江沿注视着她的眼眸,后者也看着他,傻傻一笑,像是再说,不用客气。
江沿摇着轮椅往一屋子去,肖以正也不擦鞋了,快步上前帮江沿越过门槛,他若眼里没活,杨小娘子便要使出牛劲,这点他算是摸透了。
进门正前方就有一排位,排位前放着个木盒,无关上前打开木盒,一个熟悉的平安符呈现在眼前,她居然没带在身上?她其实不是怕我,而是不想我纠缠吧。
江沿看着无关在失神,便问,“什么?”
无关递上前去,江沿拿出来看了看,肖以正说,“这看着,像是平安符。”
“汴京广仁观的平安符。”江沿说道。
“不错。林氏还在杨家当差时就会带着它。”无关补。
无关进了林氏的房间,这里面的东西摆放整齐,房间有张书案,书案上放着个手帕,她拿起,一个新的符掉了出来,肖以正推着江沿进来,看见这江符,说道,“这个是闵塘吉福观的平安符。”
“打开看看。”肖以正道,“这里面有持符之人的名字。”
无关打开——林阿牛?
“这是林氏给她儿子求的?”她递给江沿。
“应该是。”肖以正说道。
江沿还给无关。
无关隔着帕子将符包好放回原位,左右看看,“那她自己的呢?”
找不到。
“可能在尸体身上,我们没验仔细,或者她没为自己求。”肖以正道。
不会,无关心里笃定,又奇怪,自己为何这么笃定?
江沿到房间的梳妆台前,从屉中翻出个账本,细细打量着。
无关注意到堆在房间一角的书,她拄拐上前查看,摆在最上面的是《烟雨瑞云传1》,是典藏版,书封面精美,与其他的格格不入,无关拿起那本书,下面放着《烟雨瑞云传2》,她的双手有些颤抖,退了几步,往下看了看,没有3……
因为第三本在怀巷……
无关一直以为,嬷嬷这么爱书,总有一天,会把寄放在怀巷的书拿回去,现在看来,真是她自作多情了。
江沿伸手去够书案上的书,手才搭上去,书案就摇晃了一下,江沿扶着桌角使劲晃了一下,发觉不稳,于是低头看了看书案的四个腿,其中有个腿仔细看,和其他三个的都不一样。
肖以正从外头进来,“后厨有做好的饭,已经霉了,没动过。”
“林阿牛应有半月余没回来了。”江沿道。
“我发现后厨的米缸,里面未有发霉的红米。”肖以正说。
“什么意思?”无关问。
“先出去。”江沿道。
三人又来到了院子。
“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无关继续追问。
江沿看向肖以正,又看向厨房的水缸,“你去看看。”
肖以正上前,掀开盖,“没水。”
又伸手探下里缸底部,“有泥,这泥倒像是这地上的。”
江沿点头,目光扫过水缸边缘,“缸口有磨痕,不像日常舀水留下的。”
“这疑点怎么都在这里?”无关忙问,回想起之前看的探案话本,“你们是说亲儿子杀了自己的母亲?!”。
“猜测。”江沿道。
无关平复了情绪,眼神又恢复了淡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江沿本已做好解释的准备,见她这样快冷静下来,让他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
“回崖巷。”
“今日不查了吗?”无关好奇的看向江沿,示意天还早。
“嗯。”江沿看着她有些着急,补充道,“都累了。”
“行,那我先回去,让肖……”无关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肖以正立马接,“我比杨姑娘大不少,我身无官职,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唤我肖兄。”
“好,那便麻烦肖兄送江大人回去。”无关见肖以正看破了她的心思,有些开心。
“你也去崖巷。”江沿补充道。
无关:?
但江沿已经示意肖以正推着走了,无关只好跟上去。
……
崖巷。
江沿让肖以正搬了张矮小的书案出来,再拿个棉被铺在上面。
江沿拍了拍棉被,示意无关坐上去。
“这是书案,当成矮凳,不太尊敬。”无关忙摆手拒绝。
“物尽其用才是对木匠的尊敬。”江沿说。
是这样理解的吗?
无关还是疑惑,但也不再推脱,缓缓坐了上去,软软塌塌,微风吹起,鼻尖萦绕起檀香的味道,这好像是江沿身上的味道。
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立马摇了摇头,耳根子红了一片。
江沿注意到无关的不对劲,淡淡道,“上月中阳光正好,洗过还没用。”
这话令无关更羞了,侧过脸去,找着什么。
肖以正赞叹道,“你可真未卜先知,晚一日洗都会晒不干。”
江沿无言,看着无关,见着她小小一团缩在书案上,缩在他旁边,忽然觉得有些心安。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因为他从不心慌。
不一会,卖鞋袜的绣娘上门送鞋袜。
江沿同肖以正偏过头,“换吧。”
无关一脸疑惑,但还是照做。
肖以正搬来院里矮圈椅,也换了木屐,打了盆水,清洗自己的鞋子。
无关有些局促,双手放在膝上,捏了又捏。
“林氏对你不好,你为何还想让她的死,真相大白。”
“她没有对我不好。”无关还想辩解,可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
“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目的是为了见她,她却避而不见,杨姑娘,你早就露馅了。”
“可能更早吧?”无关看着他。
江沿点点头。
肖以正在后面哼哧哼哧洗鞋。
“说说吧,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人不是我杀的。”无关说道。
“我知道。”
“那我现在可以不回答你吗?”无关低下头,“我已经很累了。”
“那你和林氏的关系,可以告诉我吧。”
“她是从小教导我的嬷嬷,这点我没有骗你。”
她看向江沿,他还看着她,夜色已经暗下来,无关瞧见江沿的眼底泛起波澜。
“我和她的关系确实不好,可人和人不就这样吗?可以因为一点利益好的像亲人,也可以因为这点利益反目成仇,这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她与你应该并没有利益纠葛。”
“谁说没有呢,有人的地方,就会产生利益,你不也在利用我吗?”
江沿沉默了。
“几天前我还会觉得人与人只讲究利益也太冷漠了,现在想了想,好像只有你不会伤害我,因为你还要从我这里得到好处,这样的利益关系,叫人安心。”
江沿看着她,还是沉默不语。
无关看向夜空的繁星,这是她最熟悉的景色,继续道,“对于林氏的死,我是有所图的。”
“什么?”他问。
“生死人间大事,尽管她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无关顿了顿,看向江沿,“我只是觉得,她的死亡,不该被看得太轻。”
“每个人的死亡,都不该被看得太轻,不是吗?”无关坚定道。
“是。可世上每天枉死者众多,有些案件,耗尽人的一生,都无法善终。”
听到江沿的回答,无关心里有说不上的滋味。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事,可出现在我眼前的,我能帮却选择无视的,将来一定会后悔。”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地面。
没什么好看的,她又看向星空。
“江大人,我行我愿,无愧于心。”
江沿看着她嘴角扬起的微笑,好似觉得这夜的月牙,落到了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