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揭。
夏末的风消止。
小贩哼哧哼哧地推着自己的木车,睡眼惺忪,街上还没有人,可周身的空气格外闷重,沁出人一层层热汗来。
终于停到自己的摊位,他疲惫地双手大开伸腰,一睁眼!猛地看见有一妇人被一根粗绳绑着脖子悬在前方的樟树上,满身血红——
“啊——”
……
闵塘县狱。
刑杖与皮肉相碰,发出闷闷的声音。
“速速招来,可免受皮肉之苦。”
受刑女子紧咬住后槽牙,待官吏停手,她才咽了下,缓缓道,“我没杀人,要我招供什么?”
又是一记闷杖,打得女子喷吐一口鲜血。
主刑人见她身板单薄,一副软骨态,竟也挺了如此久,如今吐了口鲜血,担心她还未招供就死了,便让下头的人停手,说道,“将她架起来,午后还不招,再施鞭刑。”
……
午后。
县衙厅前。
木轮椅与粗糙的石地相碰,吭哧吭哧的响着,闻声,有一衙役凑上来,“江知县您如何又来了,有事可以遣人通知小的,小的给您送去呀。”
见江沿不理会,肖以正径直推着江沿上前。
衙役落了空,也不气馁,继续上前,这回直接抓着肖以正的手臂,拦下他,周围的衙役都放下手中的活围了上来。
剑拔弩张之际,衙役又换了一副讨好样式,蹲下让江沿俯视。
“嘿嘿,江大人您说您这又是何必呢?来了县衙也就那些事,过会难县令还是会让人将你推回去,你何不就效仿了先元知县,做个闲散的甩手掌柜,我们下头的人都会把事给您办的妥当,这也是为了您身体考虑啊!”
这番话听着关切,实则提醒,已经好几日,江沿来到这县衙,总是有各种理由将他撵回去,他的权利早就被架空。
越是这样,这县衙也最有鬼……
只是经此一遭,江沿敛了狂傲,他那双眼睛满是凉薄,以往的杀气早已消散,如今真是一汪死海,深不见底。
两方僵持下,又有一衙役急冲冲的,直冲上江沿跟前,跪在他另一边,肖以正当做看不见,直往前推。
已经耽搁好几日了,就算是开封府,他今日也誓必将他推进去!
木轮直撵两人的膝盖,疼得跪在下面的人吱哇乱叫,“大人,大人——求求你救救杨家小娘子吧!啊——”
来人拦着方向,肖以正也实在推不动,江沿撇过头看着来人,眼中没半分情绪,也没有要继续走的意思。
见状,衙役抓着机会继续往下说。
“斯哈——昨日有一妇人吊死在树下,从汴京来的杨小娘子就晕在旁边,县里就拿定她是凶手了,现在被关在县狱严刑拷打,大人英明神断,救救杨姑娘吧!”
“晕倒?”肖以正淡淡的问。
“是啊,无凭无据,他们就想让杨娘子认罪啊!”衙役急切道。
江沿早就没再看着他,看着他冷漠的神情,衙役满头满脸的汗,他其实毫无把握能说动江沿。
等了一会,江沿半睁的的眸子突然缓缓打开,“带我去。”
闻言,肖以正没多问,径直推他去了。
……
牢狱昏暗阴寒,即使是在白日,也要燃着灯烛。
绕过几个牢房,来到了狱厅,这里摆满了刑具,轮椅停下,正前方,行刑的衙役落下一鞭,面色苍白的女子秀媚一皱,她死死咬住唇瓣,苍白的面色上覆满薄汗,准备迎接下来的一鞭。
江沿见着这衣衫破损,秀发条缕的女子,眼神稍稍松了松,无人察觉。
突然,他掏出一铜钱对正在举鞭的衙役弹去,动作一气呵成,只有肖以正尽收眼底。
“啊!”行刑的衙役吃痛。
“谁!”监刑人转过头,注意到江沿,忙上前作揖,“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到访,有失远迎。”
江沿示意肖以正推他上前。
看着江沿上前又无话,监刑人继续发问,“大人是来监督行刑的吗?这点小事不至于劳烦大人出动,小娘子嘴是硬了点,但小的有的是办法,行刑时会有血水惊叫,怕是脏了大人耳目。”
“都出去。”江沿一直凝视着无关。
衙役本就对江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耐烦,本欲回怼,“大人……”
江沿眼皮微抬,眼底透出刺骨的寒,即使是在夏日,嚣张的衙役也打了个寒颤。
肖以正后腰上别了把镰刀,见衙役愣住,他抬手握住镰刀柄。
他常年务农,身材高大壮实,虽身着农服,一身补丁,看不出会不会功夫,但杵在那都令人无威而惧。
瞧着肖以正可怖的双眼,衙役瞬间头皮发麻,招呼人快走,还毕恭毕敬作揖道,“大人有事再唤小的,小人告退。”
瞬间,狱厅皆静。
无关感受到环境的变化,强撑着睁开眼,一个穿着素白色衣衫的男子进入她眼帘,男子眸中无颜色,她却感到异常安心。
周身的疼痛叫她无法再思考,一种强烈预感牵引着她——
他是江沿?
可对视了许久,眼下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无关冷哼一声,“良官皆被贬于乡里,而乡里却无良官。”
江沿依旧默不作声。
她缓缓垂眸,心想,世上究竟有无良官。
“既是良官,又如何贬逐乡里。”江沿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感情。
无关没有抬眸,话语间尽是苦涩,“世上事,并非己身正便一路坦途,路遇横枝亦是层见迭出,良官之于乡里,大抵如此。”
江沿眼神微动,但很快又复原样。
“来人。”
“在,大人。”一衙役跑了进来。
“将她放下。”
“可是大人……”
“不许多话,照做就是。”肖以正补话,手又放在刀柄上。
衙役不想引火烧身,只得将无关放下,一个没扶稳,无关没站住摔跪了下去,身后的几缕头发全跌落肩膀,露出脖子上干涸的血迹。
“她没杀人。”江沿看着那血迹,笃定道。
无关一顿。
他又抽出背靠的素白薄披风,将无关整个包住,“还能走?”
无关撑着地要站起来,但使不上劲,还扯得伤口生疼,江沿递了小臂过去,她扶着起身,站不稳,他又搀了她一下……
她轻声道,“谢谢。”
“让难亨正到崖巷回话,人我带走。”
他说完便走,留下一堆目瞪口呆的衙役,江沿言语简单,但不容置疑,无人敢上前。
……
出了县衙。
“住在哪?”江沿语气依旧淡漠。
还没等无关开口,有一身着道服的女子飞奔而来,“无关——”
一声尖叫快划破三个人的耳膜,每个人的眉头都不自觉地皱了皱。
新仙姑抓住无关抱在身前的两只手,江沿给她披的袍子也已渗出血。
“天啊,这群杀千刀的……”
她才从城外回来,便听到了这个消息,紧赶慢赶还是叫无关受了这么多罪,实在叫她心疼不已,气不过,对着县衙里喊,“不分青红皂白就用刑!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见到如此担心的仙姑,无关笑了笑,拍了拍仙姑,但头顶一阵眩晕,她撑不住了……
——
崖巷。
“清肃你这是做什么!”难亨正面红耳赤,敲着书案质问江沿。
江沿在书案后不紧不慢的看着县衙送来的公文,浅浅回答道,“她不是凶手。”
“我深知你年轻气盛,见到如此美人把持不住……”
“县令慎言。”江沿终于抬眸望向他,可神色依旧平静。
“实属正常。”难亨正咬着牙道,“我虽官职比你小,但年纪摆在这,作为你的长辈确要点醒你。”
江沿眼底的浓郁逐渐加深。
“你是从汴京来的,那的美人可不少吧,如何能看中这样个清汤寡水的。”难亨正苦口婆心,但又不失好奇的问。
江沿冷声道,“她颈后的血迹,县令看见了吗?她晕在现场就是该伤所致,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闵塘县办案,可谓是空手套白狼。”
难亨正一愣,看来他是认真的,面上迅速转而有些许尴尬,“知县这是何话,大抵是底下人审问时没看清,看来是错怪了。”
虽是这么说,他眼中却没一丝抱歉。
江沿也不怒,眸子恢复平静,道,“闵塘县如今是我当差,你应该知道,我手下不出冤案。若是再有今天这等事,你知道规矩。”
“是是是,谁说不是呢,清肃你呀是天子门生,厉害得很呢!”
话毕,难亨正随身跟着的衙役冲进来叫喊道,“知县,县令,那死人婆子的儿子来县衙闹事了!”
闻言,难亨正皱了皱眉,朝江沿作揖,“知县好好休息,下官先行告退。”
回到县衙,还未入厅,一阵哭嚎声便传来——
“娘啊,是儿子对不住你啊,一时竟没看住,让你死的这样惨!”
难亨正眉头紧皱,近期水涝频发,又遇税收,已是令他目不暇给,还有蝼蚁命案还要上赶着凑热闹,着实令他火大。
“堂下何人!”
死人婆子的儿子被吓了一跳,忙跪着转过身,弱弱回答,“草……草民是死者的儿子,名叫林阿牛。”
难亨正也不瞧他,径直走到公堂之上。
林阿牛忙跪回身,放声哭喊道,“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
一个大男人哭的梨花带雨,满堂聒噪。
难亨正上座,用手捏着眉头。
见难亨正不吭声,林阿牛心一横,又往前爬了几步,“大人,我从昨夜便没见到阿娘,今早也没见着,做儿子的心里慌啊!便要来报官,哪知等来的却是母亲被杀的消息。没保护好我阿娘,这叫我以后下了黄泉,如何面见我的父亲!还请大人替草民讨个公道!”
“好了,别喊了!”难亨正一拍惊堂木便叫他哑了声。
“你母亲不是他杀。”
林阿牛明显一愣,又抽了抽,“大人,大街小巷都传开了啊,您们发现人时,杨姑娘不就在我阿娘身边嘛,定是她杀的啊!草民求大人速速将杨姑娘绳之以法!替草民做主啊!”
难亨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江知县已经查清,杨无关不是杀人凶手。”
这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他本就欲让杨无关定罪,这不知省了多少事,江沿横叉一脚,这事无法善了。
那人就只能是自杀。
等等……江沿横叉一脚?
闻言,林阿牛倒吸一口凉气,“那我阿娘,是,是自杀吗?”
难亨正抬眼,凝视着林阿牛,若有所思。
林阿牛被他打量的眼神吓到,慌忙解释道,“难大人,可不能让我阿娘死的不明不白啊!若是自杀,我阿牛也认了。”
难亨正一直盯着他,缓缓答道,“林氏死因尚未查明,自缢的可能极大,近来县里事务繁忙,你先下去,本官自会还你公道。”
……
修养了半月有余,无关终于能下床。
仙姑陪着无关闲庭散步,无关拄拐还有些生疏,可面上笑容不止,“仙姑,谢谢你,这拐杖很好用。”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用不上。”仙姑在一旁护着她,心脏随着她的动作起伏。
“如果我死在了县牢里,确实用不上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仙姑真生气了。
无关忙解释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事情已经发生,现在已经是最好了。”
“无关,你同我说过,来闵塘就是为了寻从小陪你长大的这个嬷嬷,现在人死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闻言,无关一愣,是啊,人死了……
见她这样,仙姑叹了口气,“我不是有意勾起你的伤心事,只是人总要往前看,对吗?”
见仙姑小心翼翼地样子,无关笑了笑,温声道,“仙姑别担心,这事压不垮我。”
“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嗯,仙姑可否帮我打听一个人。”已经拖得够久了,她不想麻烦仙姑,奈何不利于行,只好硬着头皮请求道。
“你说。”
“江沿江大人。”
闻言,仙姑一愣。
“那日救你出来的,不就是他吗?”
是他。
无关没多大表情,这是她意料之中,可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
是夜。
林阿牛床头。
‘咚——’,一声清脆。
他惊醒,一睁眼就见到一飞矢插着个信纸在正上方,身子一颤一颤地,忽感身下一片湿润。
林阿牛颤抖的将信纸解下:
杨乃灾星,有害命之嫌,若想脱罪,可利之。
……
翌日。
阿牛抱着母亲的牌位,从家门出,对着围观的街坊邻居,口中不断重复——
“汴京椒巷杨家邪祟,穷追不舍,以致家母中邪自挂于巨木之上,饮恨归西!”
一路上,阿牛身边都聚满了人,熙熙攘攘。
人群后,肖以正问江沿,“你是如何辨别杨姑娘不是凶手?”
“辨别不了。”
肖以正没吭声,但在他身后满脸疑惑。
江沿感受到,出声解释,“你有看见她颈后的血迹?”
“嗯。”
“这可以是他伤,也可自伤。”
“那你如此笃定,还命人放了她。”
江沿神情漠然,“我笃定的是闵塘刑狱之法,如同摆设。”
罪犯也应该有陈述罪行的权利。
“可若是她跑了…”
“有人盯着她。”江沿道,“而且我偷探过她的脉象,不仅气血有亏,脉象还细软无力,不像是康健之人,更别说习武之人。”
“她是生生挨了那刑杖,抱着必死之心也不认。” 江沿的思绪开始飘远。
习武之人气息可藏,脉象确藏不住,即使在受伤时。
“若是习武之人,受刑时不蓄气力,几十杖也会要命,杨姑娘……”肖以正说,可又不知如何形容杨无关,她若是凶手,又想以身入局脱罪的话,又何必抱着必死之心。
“衙役要审口供,下手怕是轻了些,但也险些要了她的命。”江沿说。
“若她死了,杀人罪名也是能扣到她头上的。”肖以正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要做什么。”
一阵沉默。
江沿开口道,“稻子收割完了?”
“没有,若是你有事,腿脚不便,我先帮你办完事再去割稻子。”
“稻子不会坏吧?”江沿难得的关心。
“你快点就不会。”
又是一阵沉默,“先回去。”
……
烈日灼心,江沿又忆起多年前……
“老师你就准我午后去寻我妹妹吧,我已经好些天没去看她了。”少年抱着精美的锦盒,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就快要科考了,你不好好复习温书,看什么妹妹!别被美色勾了魂,年至花甲也未上榜!”
老师紧皱眉头,一副看着不成器学生的样子。
“老师修要胡言!那是我亲妹妹!”
那是江沿第一次见杨铭筠撒娇,也是第一次见温润少年面浮怒色,回嘴老师。
“原来她是你妹妹。”江沿心想,眼眸愈发深邃。
她千里迢迢来到闵塘,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