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天刚蒙蒙亮,后院的水缸也满了,她将盖子都盖好,挎上包袱,抱上装着首饰的大木盒,从后院的门逃出去,用前门的锁将后门锁上。
后院所通的街是养各种牲口的人家,恶臭熏天,一般不会有人走这块,她这些天都未走过后门,且后门从外面上锁,无关下注,李瑜的人见如此,应该不会对后门多有防备。
想到这,紧张间她内心忽而有些雀跃。
无关隐入人群,先去了当铺,将所有首饰倒出来都当了去,换成两袋银子,足够上路。
天大亮,今日恰好是第三日,无关算好时间,心里一直惦记着嬷嬷的教导——
‘平民布衣所遇不公,可找府衙官吏。’
她现在就站在开封府衙前,衙役清晨陆续上值,她不顾嬷嬷说的,大家闺秀不可于厅前失仪,揉乱包鬓,故作慌张,上前就抓住一老衙役的手臂,红着眼喊道,“大人!救命啊,有恶人欺女,要强占家兄留下的唯一居所啊!”
官差一看是小娘子,眼都失了神。
无关又一次见到这样贪婪的眼神,强压下胃里的翻滚,复问道,“大人?”
“快快快,都同我去寻小娘子的住处,我到要看看,光天化日之下,哪路贼人胆敢迫害良家女子!”被无关抓着的衙役招呼人,顺便拍了拍无关的手背。
无关抽手,藏在袖里擦了擦,忙在前头领路带着他们去。
将人领到怀巷,李瑜正带着一群家丁欲砸门!
见状,无关指着他们大喊,“大人,就是他!”
官吏听着娘子这软软的嗓音,内心欣喜,大喊一声,“住手!”
接着便领一群衙役跑上前去,刚要询问来人,跑近一看竟是尚书之子李瑜!
吓得衙役集体后缩,作揖道,“小人见过衙内!”
无关见状,目瞪口呆,这如何同嬷嬷教的不同!
穿着喜服李瑜也看见她,眼底怒气尽显,“抓住她!”
管不了那么多了!
无关手上还抱着一个木盒子,随手抓起裙摆,拔腿就跑,左窜右逃,一路连声抱歉,转了几条街,帷帽也不知撞哪去了,那群人还是穷追不舍!
体力将要岌岌可危,突然,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钳住,还未等她看清,一下就被人拉进小巷里——
“给我追!”身后传来李瑜的喊骂声,“抓不到都去死!”
——
在一堆柴火的后面,无关与救她的人面对面站着,她紧闭双眼,不敢喘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去,突然,无关感到手腕处一紧,又被拉了出去。
——
拓安寺。
后院长阶的平台上,无关撑着双膝,大口呼吸空气。
待平缓些,她认出,这是她所住那巷子尽头的寺庙。
“谢……谢谢。”无关忙道。
“此处当是汴京最安全之地,姑娘可以在寺庙借住一阵,待风头过后,再离开。”救了她的人说道,他站在台阶上,双手合十,撇了她一眼,也没多看。
无关抬眼看去,这人好生奇怪,头上束着发髻,可身上却穿着寺庙和尚的常服。
他神情冷漠,跑了这么久,愣是一口气都没大喘。
“多谢大师出手相救,敢问大师是何姓名,小女子他日必当报答。”说完便福了一礼,但忽而又记起嬷嬷说过,救命之恩,当以大礼相还,便要作跪拜礼。
和尚一惊,立马弯腰伸手扶住无关的手肘,“不必,法号借修。”
见她站稳,借修也没多话,便回头往庙中走去。
借修……
怪不得还有头发。
无关提裙跟上去,“借修大师,你可知御史杨铭筠被贬至何处吗?”
她开始病急乱投医。
“不知。”
“那你可知哪里的府衙会张贴官员贬谪的告示?”
“不知。”
无关表情沮丧下来,没有再跟,借修忽感后头没人,停下转身,温声道,“官员贬谪,一般不会张贴告示。”
无关一愣,顿时又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可也是,官员的事,平民百姓怎么可能知道?
她在汴京没有认识的人。
好像只有李瑜……
可同他再有牵扯……
会死的吧……
借修刚想说话,便有香客从上面走下来,她们交谈道,“江推丞可是好官啊!不畏权贵,他在开封府的时候,还替我那被顾衙内□□的表妹查明真相,主持了公道,如今世道,这样正直的官员可还有多少!”
“可不是,他同窗好友杨御史也被贬了,这俩人可同是张太师最得意的门生……唉。”
听到哥哥的名号,无关心一惊,立刻追了上去,欣喜地抓着来人问道,“你们说的可是御史杨铭筠!”
被抓着的两个姑娘先是一惊,见着来的是位面容娇俏的小娘子,顿时又放下戒备,“那可不是,世上这等正直的言官还有多少,况且还是这等容貌的!”
两人脸上泛起红晕。
“那你们……”无关忽感自己没了礼数,忙松开手,站定温声恭敬道,“姑娘们可知他被贬去哪做官了?”
“这个未曾张榜,都是民间传的闲话,嘶——不过江沿江大人……”看无关一脸要刨根究底的模样,两个面慈心善的姑娘仔细解释道,“就是杨御史的好友,他呀,被贬到闵塘。”
瞧着眼前这小娘子包袱齐全,像是要去追人,她们笑了笑,好言相劝道,“你可别自讨没趣,这俩人皆以清高自居,就连大相公的女儿也瞧不上,不知拒了多少家的女儿。”
“对呀,尤其是江大人!他何止拒过大相公……”
“啧。”另一娘子打断她,温声对无关道,“娘子虽瞧着好看,但是放眼汴京,好看的姑娘海了去了,还是好生照看好自己的日子吧,况且他们如今都不受朝堂青睐,姑娘就算嫁了去,难不成要整日守着个漂亮皮囊过日子不成?”
江沿……
哥的朋友……
说完两人就拍了拍无关,表示安慰,没等无关回答,就离开了。
无关耳边接着传来,“话说杨铭筠出身商贾……”
无关浓眉紧皱,往回看了看她们。
但很快,郁闷的心情随着话音的远去,消散了。
闵塘。
这不是嬷嬷的老家吗?
既是同窗好友,江大人定会与哥哥通信,还可顺路去看嬷嬷……
两全其美。
无关面容浮现欣喜。
借修在上面看着她,缓缓移开视线。
回到庙中。
借修给她备了厢房,她大约四日没好睡,斋饭也没吃,便入睡了……
——
翌日大早。
拓安寺蝉鸣鸟语。
无关与借修道别,开启出城之路——
她又买了顶帏帽带着,走在街上,她怀里依旧抱着空的木盒子,已经躲过好几处李瑜的家丁,甚至出外城门皆有人把守。
好一个权贵之家,无关心想。
刚愤愤转身,突然!隔着人群与李瑜对眼望上!
无关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恰好身边有一马车经过,她小跑跟上在马车旁,以车做掩,李瑜好似也认出她,朝她这个方向来。
慌乱焦急间,马车中的人忽然掀开帘子,与无关对上眼——
“上来。”
无关进车,李瑜追上没见着人,以为是晃了眼,吩咐道,“继续找!”
“衙内,杨小娘子昨日当是被高人救走,大概都出了城,我们还是去她住处找一找有没有钱财吧!”
李瑜给了这多话的家丁一巴掌,“没见她抱着一个木盒吗?!票子定是被她带走了!快给我找!找不到都去死!”
——
马车上。
无关朝车门挪了挪,手脚不知如何放,很是拘谨,两人对视着,见马车的主人道袍拂尘,她心里打颤,但还是先打破互相端详的氛围。
“您是道士?”她轻声问。
新仙姑瞧她眼神明亮,是单纯之人,笑着回,“不像?”
“像,只是你为何救我?”
“没有为何,刚好遇见,挺有眼缘,顺道救了。”
话毕,两人相顾无言,见她不问自己被追缘由,无关也不愿说,便沉默许久。
出了城。
新仙姑松开帘子,看着无关,问道,“已出城,姑娘要去何处。”
“出城了!”无关藏不住地欣喜。
接着往外探头,车轮处尘土飞扬,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但很快,欣喜转瞬即逝,因为她更是不认路了。
她回过头,表情沮丧。
见她这样,仙姑轻轻一笑,端详了她一阵,总觉得她,像极了故人。
“嗯?”
无关回过神,“哦,对,我要去闵塘。”
换成新仙姑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挑了下眉,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我也去,一道如何?”
无关瞬间喜上眉梢,“太好了!路费我承包!”
忽而又想到仙姑也算是救命恩人,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仙姑大惊,立马将要拜她的姑娘拽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快起!”
“仙姑是我的救命恩人,跪拜感激,乃是应当。”无关眼神真挚。
“何人教你的这些烂槽子规矩!”仙姑将她扶坐,拍了拍她的膝盖。
“不对吗?”无关满眼疑惑。
“也不是不对……只是我不需要,我救你是尽我所能,不求你回报什么,马车是我上面的人雇的,我也出不上钱,捎上你只是顺路,你不必太过介怀。”
无关仍疑惑,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打散了她的疑惑,“仙姑你法术高吗?”
仙姑闻言,呛着自己的口水,“咳咳咳——什么?”
“我是说,仙姑能否看出与我同行,是福是祸?”
仙姑:???
她话里有话,可究竟藏着什么?仙姑猜不到。
可要怎么明说——她一个道士,不仅吃肉喝酒,还不精通炼丹,成日只靠着这张巧嘴度日……
算了,就顺着她的意思说,仙姑心想,没事,应该是个好骗的。
“咳咳——那定是福分!”
无关瞬间又沮丧下来,叹了口气,心想,看来这仙姑的法术并不高明。
“怎……怎么了?”仙姑温声问。
无关摇了摇头。
她命中带煞,嬷嬷曾说,她这样的与人交往必会殃及池鱼,给无辜之人带来不必要的灾祸,所以她才从一出生便被杨家人丢在了穷居陋巷中,双门紧闭,从不予以外出……
少时还会抢着闹着要出去,但就连教养她的嬷嬷也都不理会她的哭喊,再后来知道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她也做不了什么,也就不哭闹争求了,不想让唯一陪伴她的嬷嬷离开,也不想祸害别人。
本应爱她的人都对煞气如此信服,那必然是真的吧……
望向仙姑疑惑的眼神。
她害怕仙姑指算出她是天生邪祟,但也害怕伤了仙姑。
想到这,垂眸间忽而瞥见仙姑手臂搭着的拂尘,无关双眸又瞬间亮了,话本里写,那是道士的法器!心里虽然害怕,她仍看向仙姑,坚定道,“仙姑手里这柄拂尘可否保仙姑不受邪物搅扰?仙姑要不往我身上掸掸?”
仙姑:……
“但……能不能不要伤我性命。”她肩上还有使命需要完成。
仙姑看着无关,嘴角僵着微笑,若不是她这几年伴君伴虎,早就练就了一身忍耐克制的本事,不然不知被这小娘子的话惊掉多少下巴,但想来可能是被京城那浪荡公子吓着了,总觉得有东西跟着自己吧?
那只能忽悠忽悠她了。
“没错,我这柄拂尘真能降妖除魔!”说着将拂尘往无关身上扫了扫,“放心吧,短期内,是不会有恶煞上身了!”
无关欣喜,拂尘扫过时她还摸了摸,心想,只是短期啊……
没事。
能压制一时便是一时,她其实没那么相信自己是天生邪祟,总觉得自己只是被邪祟附体,其实于她本身并无关系,如果不与人深入接触,也是不会伤人的?
想着想着,她得出一个结论——与人保持大一点的距离,她也是能在这世间好好生活的吧!
无关瞳孔微透,就像清澈的湖水,往日一片混沌,如今倒折射出些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