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十七年,九月初九,晴。
七夕之后,日子仿佛没什么不同,又仿佛有些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变了。
哥哥来我寝殿的次数更勤了。
有时是午后,有时是深夜,政务似乎永远处理不完,但他总能抽出时间过来坐坐,或者说,过来看看我。
他依旧会过问我每日的功课,听太傅讲了什么,看了什么书,顾玄在一旁垂首而立,言简意赅地补充或应答。
哥哥听着,目光却大多时候落在我脸上,偶尔掠过顾玄,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然后,他会寻些由头让顾玄退下。
“顾公子今日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或者,“孤有些家事要与阿昭叙谈。”
顾玄从不多言,行礼,退走,背影挺直,步履沉稳。
殿门合上,内侍也被屏退,哥哥身上那股属于太子的威压感便如潮水般退去,换上一种更为私密的、慵懒的气息,他会靠过来,揽住我的肩,问我今日有没有想他。
起初仍是那些边缘的亲近,搂抱,耳语,偶尔亲吻额头或脸颊,但渐渐地,那帮忙的请求,变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不容回避。
“这里难受。”他会握着我的手,按在他心口往下些的位置,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眼神像深潭,要将我吸进去,“帮帮哥哥,好么?”
我熟悉这流程,也熟悉他随之而来的反应。
我依旧说不出拒绝的话。不仅因为他是哥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也因为我确实……并不讨厌。
当他因我而呼吸急促,眼底泛起我从未在旁人处见过的、近乎破碎的迷蒙时,当我被他事后紧紧搂在怀里,听他低沉餍足地喟叹时,我心中甚至会升起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安稳,仿佛只有在这种时刻,我们才是完全属于彼此的,隔绝了外面的朝堂、陛下、以及一切。
只是,偶尔在极致亲密的余光里,我会瞥见窗棂上摇曳的树影,或是灯花爆开的细响,心里会闪过一丝极快的、捉不住的茫然,像走在一条只有我们两人的路上,四周雾气弥漫,看不清来处,也望不见尽头。
顾玄的存在,让这雾气似乎被风吹动了一丝。
九月初九,惯例是木兰围猎。
围场的秋风带着草叶和尘土的味道,有些呛人。
我听见帐外喧哗,几个侍卫激动地议论,说太子殿下猎到了一头罕见的白虎,箭从眼入,一击毙命,只是那畜生临死反扑,太子殿下的手臂被利爪扫到了。
我心里猛地一紧,推开正在给我系护腕的宫人,径直朝哥哥的主帐跑去。
帐前守着的人见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帘子。
帐内光线稍暗,弥漫着金疮药苦涩的气味。
哥哥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左臂的衣袖挽到手肘以上,小臂处缠着厚厚的白布,隐隐透出一点暗红。
他正倚在榻上,闭着眼,额角有些汗湿,很漂亮,也很苍白。
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看到是我,眉头那丝疲惫的皱痕便舒展开,唇角带起笑意。
“怎么跑得这样急?”他声音有些低哑,朝我伸出手,“过来。”
我几步走过去,没碰他的手,眼睛盯着那伤处,“伤得重吗?太医怎么说?”
“皮外伤,不碍事。”他轻描淡写,反而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榻边坐下,“吓着你了?那头白虎的皮毛极好,回头硝制好了,给你铺在榻上。”
他的手指在我腕间轻轻摩挲,带着熟悉的、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所有关于伤势的追问,都被他这细微的动作堵了回去。他仔细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笑意深了些,带着一种餍足后的慵懒。
“一头畜生罢了……”他提起那头白虎语气冰冷,可转而看向我的眼神又温柔的不像话,“不过现在看到阿昭为我担心,这伤倒值得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说不清是因为他话里的意味,还是因为他靠得太近,他的气息拂在我耳畔,带着药味和他本身清冽又炙热的气息。
“阿昭,”他唤我的小名,乌黑的睫羽微垂,像只可怜的小鸟,十足漂亮而示弱地道,“哥哥有些疼。”
我下意识看向他的伤臂。
“不是这里。”他引着我的手,隔着衣料,按在他心口的位置,又慢慢下滑。“是这里……难受。”
我的指尖僵住。
又是这样。
莫名的,我觉得我像是被蛛网温柔缠住的飞虫,明知道那黏着感有些异常,却又贪恋那网中心传来的、独属于我的炽热温度。
“哥哥受伤了,需要休息。”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你就是哥哥最好的药。”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我的肩膀,呼吸有些重,“乖,帮帮哥哥……就像以前一样。”
他的语气温柔得近乎脆弱,那只没受伤的手却坚定地环住了我的腰。
我看着他臂上刺眼的白布,心里那点拒绝像阳光下的露水,瞬间蒸发了,我点了头。
过程有些不同以往,或许是伤口的疼痛刺激了他,他的动作比平日急切,力道也失了分寸,将我牢牢禁锢在怀抱与榻席之间。
帐外偶尔传来远处围猎的号角声、马蹄声,衬得帐内黏稠的呼吸和压抑的低喘格外清晰。
我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他身下铺着的兽皮毯子。
结束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松开我,而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久久不动,汗水将我们贴在一起的皮肤浸得微凉。
“我的阿昭……”他极轻地叹了一声,吻了吻我的发顶,“永远都是哥哥的。”
我累极了,脑子一片空白,任由他抱着,直到他唤宫人送热水进来,才将我放开,用毯子仔细裹好。
他自己随意披了件外袍,去屏风后简单擦洗。
我默默穿好衣裳,指尖有些抖。
帐内药味、汗味、还有那种熟悉的、事后的微妙气息混杂在一起,让我有些透不过气。
“我出去透透气。”我说,声音有点哑。
哥哥从屏风后探头,发梢还滴着水,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一圈,笑了笑:“去吧,别走远。脸色有些白,让顾玄送你回去歇着。”
我点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掀开帐帘走出去。
午后阳光刺眼,我抬手挡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才觉得胸口那阵滞闷散去些许。
围场营地里人来人往,收拾猎物的,清点箭矢的,喧闹中透着血腥气。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直到一处相对安静的马具帐篷旁,才停下脚步。
“殿下。”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回头,看见顾玄站在几步外。
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骑射的青色劲装,身姿笔挺,手里拿着我的弓箭和一壶箭……大概是我刚才匆忙跑开时落下的。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平静无波,却又好像什么都看到了。
他走近,将弓箭递还给我。我接过,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手背,立刻缩了回来。
“顾公子。”我勉强打了个招呼,想离开。
他却没动,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殿下是从太子殿下帐中出来?”
我心头一跳,强自镇定:“是。皇兄受伤,我去探望。”
顾玄点了点头,视线似乎极快地扫过我有些凌乱的领口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平静如水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压抑着的惊怒,又像是某种确认。
他向前又迈了半步,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君臣或伴读该有的分寸。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
“殿下,臣只问一次。”
他停顿,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不容我有丝毫闪躲。
“方才帐中之事,您是自愿的吗?”
自愿的?
我愣住。
帐内哥哥低哑的诱哄、不容拒绝的拥抱、那些汗水与喘息、还有事后那句“永远都是哥哥的”……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哥哥的要求,哥哥的亲昵,哥哥需要我“帮忙”……这一切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他照顾我的另一种方式。
我依赖他,信任他,甚至……享受那种被他全然需要、被他炽热目光笼罩的感觉。
那让我觉得安全,特别,独一无二。
可“自愿”?
顾玄的目光像镜子,照出了我从未审视过的角落。
如果那是兄弟间正常的亲近,为何哥哥从不在人前如此?为何他的眼神总让我有时会莫名心悸?为何顾玄会这样严肃、甚至带着某种隐痛地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是自愿的吗?可我并没有推开他。
我甚至……贪恋那种亲密。
但我又是自愿的吗?我好像从未真正选择过。
就像小时候他喂我吃药,问我苦不苦,我说苦,他还是会温柔而坚决地让我喝下去,区别只在于,现在的“药”,换成了另一种形式。
混乱的思绪在脑中冲撞,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上血色褪尽,又猛地涌上,烧得厉害。
我看着顾玄,他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逼迫,只有等待答案的专注,和眼底深处那抹沉重的了然。
他不是在问我刚才那一次。
他是在问我,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一切。
“我……”喉咙干涩得发疼。我想说“是”,却哽住。
想说“不是”,又觉得背叛了什么。
最终,我只是仓皇地移开视线,攥紧了手里的弓箭,指节泛白。
我什么也没回答,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里。
顾玄没有追上来。
我一路跑回自己的帐篷,挥退所有宫人,瘫坐在毡毯上,心脏还在狂跳。
顾玄的问题,和他问话时的眼神,反复在脑海里回响。
我和哥哥之间……到底算什么?
这个问题一旦浮现,便再也压不下去。
那些被哥哥用温柔纵容掩盖起来的细微怪异感,那些偶尔掠过心头的不安,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是了,没有哪对兄弟会那样。
没有。
可如果不对……为什么哥哥做得那么理所当然?为什么我……并不真的想拒绝?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茫然。
我习惯了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他给予的一切,如果连这个都是错的,那我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又是什么?
我和哥哥之间,到底算什么呢?
只是兄弟吗?
这个问题,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也是无比茫然地,问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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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