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十七年,三月十五,阴。
今日宫里来了新人。
晨起时便有宫人来禀,说青州顾氏的长公子顾玄已至宫门,奉皇命前来做我的伴读。
我正懒洋洋地由侍女梳头,闻言从铜镜里瞥了一眼身边正在为我挑选腰佩的哥哥。
他神色未变,只将一枚碧青玉珏系在我腰间,指尖拂过流苏,动作如常。
“顾氏百年清贵,顾玄是这一辈里最出色的。”哥哥的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安排他来,自有深意,你与他相处,需知分寸。”
我哼了一声,没接话。
什么青州顾氏,再煊赫也不过是臣子。
哥哥才是这宫里,不,这天下我最该在意的人,一个伴读罢了。
见到顾玄时,是在东宫偏殿的书房。
他穿着一身素青的锦袍,身姿挺拔如竹,站在那里,便有一种与周遭金玉富贵格格不入的清冽气息。
见我进来,他依礼下拜,姿态端正,一丝不苟:“臣顾玄,参见殿下。”
声音也如其人,清冷疏淡,像山涧的泉水。
我靠在铺着软垫的宽大椅子里,没立刻叫他起来,反而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眉眼俊逸,只是那双眼太静了,静得看不出丝毫情绪。比起哥哥眼底温柔晦暗的幽潭,这人……倒像块冰。
“起来吧。”我随意摆了摆手,“既是伴读,日后便在这书房一同读书,王太傅讲学严厉,你可别拖后腿。”
“臣谨记。”他起身,垂眸立在一旁,并无多余言辞。
无趣。
我心想。
哥哥这时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书。
他目光先落在我身上,唇角微弯,随即才转向顾玄,那笑意便淡了下去,只剩下属于东宫太子的威仪。
“顾公子,”哥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压迫感,“陛下既将你指给阿昭伴读,望你谨守本分,尽心辅佐,四殿下年少,性情活泼,你需多引导他向学,宫中规矩……也要时时提点。”
“臣,领命。”顾玄再次躬身,姿态无可挑剔。
哥哥走到我身边,将书卷放在我面前的案上,是本王羲之的帖。
“你总说字练不好,今日起,每日摹一页。”
他语气温和,手很自然地搭在我椅背上,形成一个半环抱的姿势,看向顾玄,“顾公子书法造诣颇深,正可指点你。”
我有些不满,练字最是枯燥,“有哥哥教我就够了。”
“我近日政务繁忙。”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语气带着惯常的纵容,但目光却掠向顾玄,“顾公子,阿昭就交给你了。”
顾玄微微颔首:“臣定当竭力。”
他的目光与我短暂相接,依旧平静无波。我却莫名觉得,那平静之下,似乎洞悉了什么,这感觉让我不太舒服。
整整一个上午,王太傅讲《尚书》,我听得昏昏欲睡。
顾玄却始终坐姿端正,听得极为认真,偶尔太傅提问,他答得条理清晰,引经据典,连太傅都频频抚须点头,忽地又转而看向懒散无状的我,神色带上不满。
啊,果然很讨厌。
太傅本来就对我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看不过眼,如今来了个不管哪方面都挑不出错处的谢玄,可不是越发看我不上。
我支着下巴,心里憋着郁气,直到感觉一道视线落在我侧脸。
不是哥哥那种带着温度、缠绕不去的注视。
而是冷静的,观察般的。
我侧头,对上顾玄的眼睛,他很快移开视线,仿佛刚才只是无意一瞥。
午膳时,哥哥特意过来。
宫人布菜,他将我喜欢的清炖竹笋挪到我面前,又亲手盛了汤。
“上午功课如何?”他问。
“就那样。”我撇撇嘴,“顾玄倒是很得太傅赏识。”
哥哥笑了笑,夹了片笋给我:“顾氏子弟,学问自然是好的,你与他多讨教,有益处。”
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地问,“他为人如何?可还相处得来?”
“冷冰冰的,像个木头。”我评价道,没注意到哥哥若有所思的目光。
“是么。”哥哥的声音很轻,“既是木头,便无甚趣味,你不必过于亲近,维持君臣之礼即可。”
我点点头,本来也没想和一个木头多亲近。
然而下午练字时,这“木头”却让我有些意外。
我照着帖子胡乱写着,心浮气躁,字迹便歪斜无力。
顾玄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开口:“殿下,执笔需稳,腕力宜沉。”
我斜睨他:“你写来我看看。”
他也不推辞,另铺一纸,执笔,蘸墨,落笔。
动作流畅自然,顷刻间,一行端正劲秀的行楷便跃然纸上,风骨初显,竟有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
我瞧着,心里那点不服气冒了出来,夺过笔,也学着他的样子写,却总不得其法,正烦躁,他忽然上前一步,站在我身侧稍后的位置。
“殿下,此处笔锋当转。”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依旧冷清,却因距离的拉近而清晰无比。
他没有碰触我,只是虚指着纸面,“肩放松,力由臂生,而非指端。”
我试着调整,果然顺手了些。
写了两字,忍不住抬眼看他。
他专注地看着纸面,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长睫垂下,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他身上有极淡的墨香和一种冷冷的,像是雪梅的味道,与哥哥殿中晦涩的冷香截然不同。
“你常练字?”我问。
“每日晨课,必临帖一个时辰。”他答。
“不闷?”
“心静则不闷。”
果然是个无趣的人,我失了兴致,搁下笔,“不写了。”
他并无异议,只静静将笔墨收好,动作一丝不乱。
傍晚哥哥回来得早,问起下午做了什么。
我说练了字,顾玄教的。
哥哥走过来,拿起我写的那几张纸看了看,又瞥见旁边顾玄那张范字,目光凝了一瞬。
“确实不错,”他将我写的字放下,手指在顾玄那张纸上轻轻点了点,“顾公子家风严谨,名不虚传。”
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夜里,哥哥照例来我寝殿。
他今日似乎有些疲惫,靠坐在我榻边,闭目养神。
我凑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趴在他身边。
他睁开眼,眼底有细细的血丝,伸手将我揽近。
“今日与顾玄相处整日,觉得如何?”他低声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我的长发。
“还是那样,冷冷的,话也少。”我如实说,“不过字写得真好。”
哥哥的手微微一顿。“哦?比哥哥写得还好?”
这问题有些孩子气,不像他会问的。
我笑起来:“那怎么能比?哥哥的字有帝王气,他的……只是好看。”
哥哥似乎被取悦了,低笑一声,将我搂得更紧些。
“嘴甜。”他吻了吻我的发顶,“记住,他再好,也只是臣子,是外人。你心里,只需有哥哥就够了。”
他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我蹭了蹭他的肩膀,含糊应道:“知道了。”
窗外月色朦胧,隔着窗棂透进来,一片清辉。
我忽然想起顾玄那双眼睛,在下午书房的光线里,平静,冷淡,像破碎的水面,盛着一弯冷月。
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
哥哥的呼吸渐渐均匀,我闭上眼,不再去想。
本来准备两千字的小短篇就完结,结果发现没到三万字专栏只有草草,决定慢慢写到三万字再完结[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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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