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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难色

作者:叙梦何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蹄声起落石板际,心脉跳动形骸间,怀中那摞沉甸甸的纸也随之起伏。


    阮府所在的街巷渐近,江孟澋控缰缓行。


    高门大户的府邸鳞次栉比,青砖灰墙沉默地分割着繁华与权势。


    将至府门,江孟澋便瞧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形制虽简朴,用料却讲究。


    门役方见他在门前石狮旁勒马,便上前接过缰绳。


    江孟澋转身提摆欲迈上石阶,还未抬头就见一身深绯色官袍,玉带束腰。


    “江大夫。”那人面容端肃沉凝,正是大理寺卿晏启玉。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寒暄还是仅仅确认身份。


    “晏大人。”江孟澋躬身回礼。


    他与这位晏寺卿并无深交,仅因父亲的缘故,曾在一些场合见过数面。晏启玉素来以冷面寡言、铁面无私著称,朝野皆知。


    此时的晏启玉似乎也并无攀谈之意,略一沉吟,只道:“阮尚书在府中。”


    这口吻竟让江孟澋萌生了被审视的错觉。


    还未及江孟澋言谢,他便再一拱手,转身走向等候的马车。车夫早已打起帘子,垂手侍立。


    晏启玉俯身上车,两名差役也利落地收起脚凳,跃上车辕。


    马车很快驶动,车轮碾过青石,发出辘辘的闷响,不疾不徐地向着皇城方向行去,深绯色的窗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据传晏家长公子晏启玉与阮家大小姐阮霞临有过婚约,但不知为何,阮小姐早已在江南成家,而这位晏大人仍未婚娶。


    今日他官袍还未换下就来了阮府,想来是为朝中事。


    江孟澋看着那马车拐过街角离开,不再多想,转身欲入府,门房也上前恭迎。


    那门房是旧人,识得江孟澋,许是自家大人有吩咐,他并未通传,便侧身恭敬地引他入内:“江大夫,您请。”


    府中景致依稀如昨,亭台水榭,花木扶疏,皆是旧时模样。然而穿行其间,江孟澋心头仍不禁掠过一丝物是人非的淡淡涩意。


    幼时两家人因着长辈交际的缘故,时常互访门院。而后阮鹤浮不知何故,走动江济堂的次数渐渐少了。


    现今一人从医一人为官,两人都不再是那无拘的孩童。


    ***


    阮鹤浮正在东厢书房。引路的仆役在门外轻声示意后,便躬身退开。


    江孟澋轻叩房门,得允后自行推门而入。


    书房内窗明几净,阮鹤浮提着笔,立于临窗书案,闻声抬头。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清瘦的侧影上投下道道光栅,也让他脸上那份猝不及防的讶异显得格外清晰。


    “孟澋?”他放下手中紫毫,绕过书案迎上前,语气里带着未曾掩饰的意外,“你竟亲自过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江孟澋这张多年未见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又自然转向他手中的书,随即展颜笑道:“快坐。正好,启玉赠了我些茶点。”他稍顿了一下,“方才你们应当碰过面了。我记得你虽不嗜甜,但这桂花松仁糕味道清雅,试试吗?”


    说着,亲自执起小炉上煨着的银壶,往桌上天青瓷杯里注入热水,又将一旁剔红漆盒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糕点,甜香混合着茶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


    这熟稔的招待让江孟澋微微一怔,仿佛瞬间回到幼时。那时阮鹤浮便是个喜欢甜食的,时常揣着各色精巧点心跑到江济堂,一边看他整理药材或读书,一边自己吃得开心,偶尔也非要他尝一口。


    时移世易,这点嗜好与待友的周到,倒是一如往昔。


    侍者悄无声息地退下并轻轻掩上房门,书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以及氤氲的茶香、甜点香与更漏细微的滴水声。


    阮鹤浮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取了一块糕,却不急着吃,看着他温声开口,言辞恳切:“前日信中所提之事,原是我冒昧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我相识多年,我深知你志趣所在,更明白江伯父之事……本不该以仕途科考之事相扰,平添你的烦忧。”


    江孟澋静静听着,指节无意识地抚过微温的瓷盏边缘。


    阮鹤浮继续道,语气渐渐透出些复杂心绪:“只是此番星象示现,陛下重启制举,求贤若渴之心,朝野皆知。


    “我身处其位,目睹时艰,北疆战事未平,南地水患又起,朝中虽不乏能臣,但旧弊沉积,新局维艰,总觉需有真正通晓民生疾苦、怀有实学济世之心者入局,或能撬动一二。”


    他目光落在江孟澋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期盼,“孟澋,你精研医道,修撰典籍,于市井民间声望素著,更难得的是这份洞悉世情、不慕虚华的沉静。你若能踏入此门,即便无意久困于官场倾轧,或许……也能为这浑浊时局,带来一丝不一样的清流与务实之风。”


    他稍作停顿,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这话说来或许有些冠冕,甚至自私。但我确是如此作想。更何况……”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深意,“如今的京城,星象传闻沸沸扬扬。解将军北上,是为坐实阮嵩转世的名头,陛下乐见其成,民心亦有所向。


    “而孟澋你,自幼有着江神医投胎之说,虽不如慎川那边显赫,可在有心人眼中,尤其是那些知晓江伯父当年志向、亦读过百年前那场遗憾话本的人心里,未尝不是另一重期待。


    “星象所示‘良臣’,未必只有一位。若能有昔年神医神将之后,一同应运而出,辅佐新朝,于陛下、于朝局、于百姓而言,或许也能多几分真正的指望。


    “我邀你,私心里,确有这份基于时势的考量。然我亦深知,这终究是将你卷入是非之中,让你背负起本不属于你的责任。其中风险,我无法替你承担分毫。”


    江孟澋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阮鹤浮说完,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窗棂日光中的微尘闪烁浮动。


    他抬起眼,目光清定,似古井无波:“鹤浮,你的心意以及其中关节,我都明白。”


    他没有对那“转世”之说做出任何回应,从小到大他听过太多了,就连自己都开始做这些奇怪的梦。


    指尖从茶盏移开,轻轻点在那书目上,动作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今日前来,确是为制举之事。”他的声音平稳,不高不低,“但我有一事相商。”


    阮鹤浮的目光随之而落,江孟澋来时他便觉察到这本书了,书封用正楷提了《万民医方辑要》的字样,朴拙有力,除此之外,浓墨沉寂,再无多余纹饰。


    他将手中只咬了一小口的桂花糕放回碟中,又拿巾帕拭了拭手,神情专注起来。


    “此为我与父亲,数十载心血所聚。”江孟澋的声音依旧平静,“非闭门造车之作。其中所录,十之七八源自南北东西,各州府县,乃至深山僻壤的郎中、走方医、甚至乡野知晓一技之长的老人。广采民间历经验证之方,勘正历代典籍传抄之谬误,更增补了这些年来,天灾兵祸之后,应对疫疠、外伤、饥馑所致诸症的新得。”


    他略作停顿,复又抬眼,目光笔直地望向阮鹤浮,不再有丝毫迂回:“若朝廷愿主持刊印此书,颁行天下——不止各州府官衙、医学,乃至县学、乡塾,皆可得藏阅览,使良方不致湮没,庸医知所改进,寻常百姓遇疾,或也能循此觅得一缕生机。那么,我应你之邀,参加此次制举。”


    话音落下,书房内倏然又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连那甜香的糕点气味,似乎也凝固了。


    阮鹤浮彻底怔住了。


    他设想过江孟澋或许会断然拒绝,或许会犹豫推诿,或许会提出某些关于家业、关于弟弟江云前程之类的条件,却独独未曾料到,会是如此宏阔、如此……无私到近乎决绝的交换。


    这算什么“一事相商”?


    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江济堂妙手回春的机密所在,他就这样准备公之于众了?


    即便出力出钱的是朝廷,那既得利益者的也绝不是他面前这个人。


    他忽的忆起江孟澋幼时说的“重现世间”,原来是这个意思。


    但转念一想,他也明白江孟澋所言背后的意思。


    试问谁得到这些东西,会如此大公地分享给世人?


    江孟澋能做到,但他担忧的是朝廷不愿。


    若其不愿,那也没必要再趟这趟浑水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册深蓝色封面的书目上,仿佛要透过纸背,看清里面所承载的究竟是何等分量。


    半晌,他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与动作,缓缓伸出手,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


    他取过书目,动作小心得如同捧起易碎的琉璃。


    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就着窗外日辉,仔细端详着封面与书脊,然后,才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掀开扉页。


    然而,甫一翻开,阮鹤浮脸上的惊讶便即刻遁形,随之而来的是眉眼深深的一蹙,以及藏不住的困惑。


    江孟澋见阮鹤浮面露难色,却又一言不发,也是疑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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